第54章 穿越云门

猫子垭夹在耸峙的群山之间,向前突出,前端裂开,如高抬的马头,面对着下方无底的深涧,莫可奈何地张嘴嘶鸣。垭上寒气侵骨,漫天星斗冻得抖抖颤颤。

袁金团裹着毛领大衣,僵立在站台上,脸如木雕;心乱如麻地盯着昏黄车轨的尽头,脚下堆满了无生气的烟头。

副站长白直立在一旁,像根麻杆,焦急地搓着手。他比袁金团小好几岁,但头发白了大半,比实际年龄显老得多。站台边的高杆子上,路灯忽闪忽闪,打瞌睡似的。

“老袁,你看……都晚了近两个小时了,会不会——”白直看了下表,不安地欲言又止。

袁金团明白副手的意思,又点了一根烟,猛抽了几口,不说话。

“要不,我叫人开艇去看看?昨儿下了一天暴雨,难保红扇子山不出点岔子……”白直又说,眼神近乎在乞求。

“白天不是让查过了吗?”袁金团不耐烦地说,眉间皱出深深的川字纹,“还能出什么岔子?车上可都是贵客!”

“贵客”,意思就是容不得半点闪失。

“白天我让魏风和牛江过去看过了。他们都是仔细人,查过山体和铁轨,没问题。不过,就怕暗河涨水把路基冲松了,从外头看不出,火车一过,承了重,就不好说了。”白直嗓子发干,愁容满面地解释道。

“那还等什么!”袁金团恼了,把半截子烟一扔,朝停艇坪方向一指,“赶紧派人去看。你也去!”

十分钟后,白直带着几个人驾着一艘小型巡山艇朝红扇子山驶去。

红扇子山离猫子垭约摸六十多里,山覆红砂石,山体呈扇形。砂石松脆,加上植被稀疏,山体不固,遇恶劣天气易垮塌内陷。该段道路虽以特殊木料和水泥加固,仍偶有事故发生。

巡山艇沿着铁轨飞行,一小时后,抵达红扇子山。

艇上的探照灯照到了火车。

火车趴在铁轨上,活像一头没有生气的黑色巨蟒。离车头四、五米远处,一块两人多高的巨石压在铁轨上。石头四周全是人,试图把这块差点要了他们性命的大石挪走。

巡山艇垂下软梯,五人攀梯下艇。白直冲到挡路石前,看到梁善举和莫文奇等人,背脊阵阵发冷。

梁善举见到白直,气得脸青唇乌,指着磐石颤声质问:

“你给解释解释,这他娘是怎么回事?!”

“梁处,这,这……”白直无言以对,转向身后,狠劲把人高马大的魏风从人堆里拽出来。魏风缩头垂肩,嗫嚅道:

“梁处,我们白天巡查过,那时确实……没有这块该死的石头。”

“该死的石头?吓!就差一点点,一点点,我们就成这山里的孤魂野鬼了!”梁善举大吼着,伸出右手,拇指尖抵着中指指肚,表示那生死攸关的“一点点”。

“是啊,要不是夏家丫头眼尖,姜师傅手快,我们只怕要血祭红山了。”人群中一人说道,“这么大个招魂石立这儿,你们睁眼瞎,居然放过了,唉——”

白直挨着众人咒骂,让魏风回去报告情况。没过多久,四艘巡山艇风火而至。袁金团亲自来了,一下到地面,就忙不迭赔罪,组织大家登艇。

巡山艇已尽量靠近地面,离铁轨五、六米高,不能再低了。软梯垂下来,几个孩子先上艇。袁金团要给他们系保险索,闻三变见夏雨荷拒绝,也死活不系。拗了一阵,闻三变由莫文奇护着,夏雨荷由父亲夏安邦护着,爬了上去。

探照灯和几十只手电交织的光亮中,列车上的乘客陆续登艇。猫子垭基地的十几个工作人员留下来排除隐患。

抵达基地时已近凌晨三点。

袁金团安顿好所有人,回到屋内时已筋疲力尽。他瘫倒在铺着毛毯的摇椅里,打开烟盒,还剩最后一支烟,取出来叼在嘴里,也不点;摇椅吱呀吱呀地晃荡,他反反复复地念叨“万幸”;念着念着,嘿嘿笑出声来。

闻三变盖着厚重的棉被,潮乎乎的,不习惯。深山里清冽的空气如迷药,他翻了几个身,头脑彻底昏沉,来不及问身在何处,就沉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袁金团接到史克朗打来的电话。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还有捶桌子的梆梆声。他的印象中,局长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今明两年你也不要指望晋升了,就在那旮旯接着熬吧!”史克朗撂下气话。

袁金团不吭一声。

他已年过四十,在这风高月黑的山岭上苦守了近十年,妻儿分离,指望能熬出个名堂。近两年局里将进行大的人事调整,他卯足劲想冲一冲,捞个处长的职务调回京城,没想到节骨眼竟出这种乱子。

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就算理亏都不轻易认错。但这一次,他自认罪有应得,不抱一个屈字——跟闻家人的安危相比,个人前程不足挂齿。局长震怒,理所当然。

史克朗发完脾气,醒酒一般,又好言安抚,说了些慰劳话。袁金团哪里敢当,一味赔罪。谈完话,牛江过来报告,说挡路石搬开,铁路通畅了。

袁金团满腹疑窦。“江子,老实告诉我,昨天你们巡道,真没看见那块石头?”

牛江红着脸赌咒发誓:

“站长,那还用说,真没有!这可人命关天呐,我要敢瞒您,从垭上摔个急死!”

袁金团知道牛江不会撒谎,摆手让他去了。他拿起电话,拨了白直房间的号码。铃响三声,对方刚接电话,袁金团却又放下话筒,黑脸膛露出苦笑。

“算了,算了……”

鸡鸣三遍后,猫子垭基地还是静悄悄的。三排呈品字状分布的房屋笼罩在晨雾里,沿屋而立的几盏路灯还亮着。东边厨房的黑烟囱悄然升起炊烟。

袁金团眯瞪了两个小时,醒了,忍不住跑去看闻三变。

闻三变住在北楼第二层正中的房间,睡得正香。袁金团透过窗户看着蜷成一团的孩子,想起八年前初见面时,他还在襁褓里。那时袁金团是猫子垭基地副站长,得知闻思修要带家人过境,激动得一夜没睡。此前他在西界当巡山员,与闻思修有过几面之缘,只因地位低微,无缘深交。对方鬼神莫测的猎术,仁厚自律的名声,引得他发自肺腑地敬重。他本想利用那次机会,为心目中的楷模好好接风,一吐仰慕之情,没想到迎接的却是一个因妻子下落不明而落落寡欢的伤心人。闻思修匆匆离去,他也徒留遗憾。

趁着三变酣睡,袁金团扛起猎枪,到后山去打了一只山鸡。闻三变被打猎的枪声惊醒,腾地从被窝里竖起来。

“福叔,这是识字岭吗?”他两眼放光。

闻福坐在床边,正在翻看一本黄历。

“这是猫子垭,不是识字岭。”他说。闻三变记起昨夜的事,大为沮丧。

中午,袁金团把热气腾腾的岩耳炖山鸡端到三变房间,给他开小灶。吃过饭,闻三变在袁金团陪同下到基地里散步。看到绝岭峻壁的猫子垭,高无涯际的摩天岭,威武霸气的猫头鹰号,他眼发直,头发麻,全然想不到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所在。

夏雨荷牵着父亲的手走在一旁,见闻三变目瞪口呆的样子,更加确定他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她吃吃笑着跑到他身边,俯在耳旁说:

“喂!告诉你一个秘密:那边的山上,埋伏着好多大炮!”朝东头的山指了指。

闻三变看着眉目清秀的夏雨荷,没把她和昨夜的“鬼脸”对上号。

“你是谁啊?”

夏雨荷乐了:

“才过了一晚上就认不出了?你猜。”

闻三变看夏雨荷鬼精的模样,恍然大悟,哼地别过脸去;丁启明见伙伴摆出臭脸,也没给夏雨荷好脸色;倒是侯麦扭扭捏捏冲她挤了个笑。

白直拿出山里产的云雾茶、岩耳和野味,送给局里的领导和贵宾,请他们多担待。莫文奇坚拒不取,夏福隆也不领受。夏福隆是夏雨荷的爷爷,与儿子夏安邦是秘境局聘请的名义上的安全顾问。

白直为难,报告站长,袁金团大笑说,他们都是猎人秉性,不拘这些小节,不必在意。袁金团让白直陪好局里来的同事,自己围着闻三变打转。傍晚时,闻三变想起夏雨荷的提示,想到东头的后山看看。袁金团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莫文奇忙摆手,说这是原则问题,不行。

“莫委员,您看,就这几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看看没事。”袁金团坚持带闻三变上山参观。丁广田夫妇避嫌,没敢上去。

山头不高,林木也不甚茂密,一条羊肠土路通到山里。袁金团紧贴着闻三变,介绍说,此山名为“保安山”,山不大,野味俱全,四季都是绝佳猎场。冬天捕山鸡、逮兔子,夏天打野猪、追麂子,苞谷熟了还能打熊瞎子……

丁启明听到野兽就胆怯,赶紧挤莫文奇、闻福和袁金团三个大人中间。闻三变若无其事,问起保安山的来历。

“别看这块土丘不起眼,跟周围的山比就像小矮子,它却是猫子垭上的将军。就是说,它比这四围的高山都重要,肩负着守大门的重责。”袁金团说。

“守什么大门?”丁启明举头四望,连个门影儿都没见到。

“这门呐,在对面。”袁金团伸手指向对面,“喏,在摩天岭上面。”

“咳咳,金团……”莫文奇觉得袁金团缺乏保密意识,不安地使了个眼色。

“咳,没事。”袁金团大大咧咧地笑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那保安山怎么保护那道门呢?”丁启明又问。袁金团这时就管住嘴了,闪烁其辞地东拉西扯起来。

闻三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夏雨荷关于大炮的话,看来还真不是信口开河。尽管他好奇得很,一路上却只是私下观察,没有问什么。袁金团见闻三变年少沉稳,心下欢喜。

夜幕降临。

闻三变仰望星辰伸手可及的夜空,想起去年在识字岭,与爸爸一同见识过这样清明的夜,内心悸动,觉得终于离爸爸近些了。

黑帽子呱呱叫着在空中翻飞,兴奋莫名。

当时针指向十点半时,基地响起广播声:

“各位请注意:请前往西界的同仁到猫头鹰号前集合,我们将在十五分钟后起飞。”

这条信息连续播报了多遍。

听到第一遍播报,闻三变就迅速背起书包,催闻福动身。这时,袁金团推门进来,把一个拳头大的黑布包递给闻三变,说是送给他的礼物。布里包着一块拳头大的多孔黑石。

“三变,叔叔没啥值钱的好东西,送你一块火燧石。这块石头我保存多年了,本来要送给你爸爸的,没送成。现在送给你。”袁金团说。

闻三变捧着火燧石,看它就像一块不规则的煤球,再普通不过。袁金团走到门口,把灯拉灭。那块石头登时泛出莹光,蜂巢似的孔洞里飘忽着点点蓝焰,像一条条要吐出来的火舌。闻三变惊惧不定,正掂量着要不要扔掉,灯啪地又亮了。石头又恢复了平淡无奇的样子。

“火燧石用处多,小到可以照亮,大到可以……”袁金团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住口,尴尬地笑了笑。

闻三变短暂地见识了手中石头的魔力,立刻喜欢上了,但用力捏了一把后,还是不情愿地递了回去。

“我不能要……”

袁金团为难地看着莫文奇,让他替三变收下,了他一个夙愿。莫文奇明白这份心意,拿过石头,包在黑绒布里,塞进闻三变的书包。

“这是个宝贝。”莫文奇说,“叔叔舍得送,你就只管收下!”

登艇时,袁金团拿着局里传来的花名册,一个个验明身份。

闻三变登上舷梯,进入猫头鹰号。客舱有两层。闻三变坐在第二层第二排,和丁启明紧挨着。闻福和莫文奇坐在他们前面。

一声汽笛巨响,飞艇如一头从沉睡中醒转的史前巨兽,震颤着离地升空。袁金团站在停艇坪外,挥着手,目送猫头鹰号一点点上升,消失在探照灯光柱之外。鼻子一酸,眼泪涌出。

“老袁,没事吧?”白直讶异地看着站长,不明所以。

“走,回去吃酒!”袁金团垂下手,一抹眼睛,拖着哭腔说。

“兄弟们昨天一夜没睡,今儿又忙活了一天……”白直陪着小心说道。

“少废话!”袁金团大手一挥,“今晚上谁不喝酒,别怪老子无情!”

白直顿时气馁,明白站长的牛脾气终于延时发作,只得认栽了。

猫头鹰号披着星月织就的轻薄霜衣,顺着探照灯光直直爬升,直至越过雪亮的光柱尽头,越过三层湿润的云气,深入夜空腹地。到了无可再高的高度,它慢下来,桨翼也停止转动,最后中蛊似的,一动不动。

飞艇悬立于水晶球般令人恍惚的夜光中,安静得如一枚果核。它的对面屏立着一片渺无边际的阴影,如黑色草原般浩瀚。

圆月悄然升至中天。就像升到轨道顶端的礼花爆开一样,月轮顷刻间焕发出朝阳般的浅色金辉。漫天流布的月辉与清寒的星光汇合,共振起来。光芒与光芒相接,融汇,淬出一道精细的金银线,直直射向西边,在那道广厚的黑墙上透出一钱光斑。

巡山艇等到了属于它的时刻。晃了晃,又启动了,朝着那片隔绝世界的阴影地带飞去。像是一头巨兽栽进深渊,一粒弹丸落入湖潭。

光斑愈来愈醒目,愈来愈具体。是一道门。如今已无人知晓,这条高悬的通道,到底是天工的杰作,还是人为的奇迹。

云门,摩天岭上唯一的通道,把猫头鹰号吸了过来。艇上的人们,彼此或熟悉、或陌生,怀着各自的心事与图谋,将投身一段崭新的未知旅程。

闻三变,这个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的孩童,端坐在这世上最大的飞艇中,毫无倦意,又哑口无言。他攒足力气,张大眼睛,从舷窗看往外面。震慑于浩渺无边的光影熔铸的奇幻天地,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其实一无所知。

艇头徐徐探入云门的壮阔入口,没入通道中潋滟的华光之流。前端艇罩徐徐启开,露出一方透明的前窗。闻三变安坐着,上身微倾,眉峰皱起,灰眸中的那点星晕迸发出热切而又克制的光芒;一团久违的热火在胸口灼灼跳动。

他如一头出生不久、还未见过世面的狼崽,贪婪地望着深邃的前方,掌心冒汗,默念着:

“我来了,爸爸,我来了……”

(第一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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