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养只乌鸦当宠物

院里的柿树上结满铃铛样的黄玉色小花。闻三变每天都要在树下观望,看看有没有长出柿果。这天早上,三变光着脚丫来到院子里,柿子没找到,倒是发现树叶间有黑色的东西在动,像是一只鸟。

“左左?”他试探性叫了一声,没反应。

他又大声叫,黑鸟受惊飞走了,个头比左左小了一大圈。从识字岭回来已过两周,他时常想起那只大个黑鸟。

闻思修正在槐树旁练拳,见儿子光着脚,叫他去把鞋穿上,免得凉从脚生。闻三变不觉得脚冷,蹭到爸爸身边,殷勤一笑:

“爸爸,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闻思修一低头,瞥见鞋带松了,蹲下来系鞋带。

“你先答应我。”闻三变也蹲了下来。

“你不说什么要求,我怎么答应?万一你要我摘个月亮……”闻思修向上一指。淡淡的白玉色月亮还挂在天上,指甲盖那么大。闻三变抬头看一眼,才发现清晨的月亮原来那么素白清雅。

“你能办到,我保证!”他爬到爸爸身上,光脚高高翘着。

“你保证?”闻思修系好鞋带,扭过头,鼻子蹭到儿子的脸前。

“我想养个宠物,”闻三变轻轻拨弄爸爸鬓角灰白的发,“一只——鸟。”

“嗯,这个要求不过分,那就买一只。”闻思修慷慨答应下来。

闻三变却突然神情诡异,闪烁其词起来。

“我想……养……那种……黑鸟。”

闻思修听出儿子语气中的古怪,已猜到七八分。他觉得儿子只是心血来潮。

“黑鸟不好养,也不好看。要不养黄雀吧,漂亮,还会唱歌。”

“唱歌我自己会,不要!”闻三变嘟囔道,手脚牢牢缠着爸爸。

“哎,哎,怎么有只鼻涕虫啊!”闻思修想站站不起来。

“你不答应,我就一直粘在你身上!”闻三变耍赖了,手勾着脖子,腿夹着腰,闻思修难以动弹。

“那好,爸爸太忙,你去找丁叔帮忙找你要的鸟吧。”闻思修随口应付道。他知道,儿子打定主意要的东西不到手,不会轻易罢休。丁叔就是丁启明的父亲丁广田,对鸟市熟悉,认识不少朋友。

鼻涕虫这才下地。

两个街区外的渡扶学校。

好容易捱到第一堂课下了,闻三变准备起身,丁启明先找上来了,问有没有带吃的。三变说带了芝麻糖。启明一听就馋,问有几颗。

“你猜,猜对三颗都给你。”

丁启明想了想,打开五根手指:

“我猜,五颗?”

“不是说了三颗嘛。”闻三变翻了个白眼。

“说了吗?”丁启明撅起厚唇想了想,“你不是考我嘛,我就想,答案不会这么简单吧,嘻嘻。”

闻三变拉开桌屉,把芝麻糖掏出来都给了好伙伴。启明挨着三变坐下,大口嚼着糖,碎渣从嘴角掉到课桌上。三变捡着渣子说,想让丁叔叔帮忙买只乌鸦。启明一听,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他知道爸爸在鸟市有的是熟人。

第二堂课上,启明越想越不对劲,下课后找到三变说,听说乌鸦是凶鸟,一叫会死人的。三变一脸不屑地摆手,说那是谣传。

“我都听乌鸦叫一百回了,要死早死了!我不活得好好的嘛。”闻三变用亲身经历攻破了不实之词。

丁启明难以置信地瞪着好友,再一次信服。

此后一整天,闻三变沉浸在幻想中:一只黑得不能再黑的乌鸦,神情肃杀地站在他肩头,随他登上识字岭顶峰,威风凛凛地立于天地之间……

三天后一个傍晚,闻思修接到丁广田的电话,说鸟买到了。闻思修要给儿子一个惊喜,站在院子里朝楼上喊,说启明叫他过去玩。闻三变正在做作业,扔下笔就跑。

刚踏进丁家门,三变就看见启明站在小院子里,面前的石榴树上挂着个鸟笼,他正用一支木筷逗弄笼中小黑鸟。黑鸟只有他拳头大,左躲右闪着戳过来的筷子,也不叫。瞥见闻三变,那只乱蹦的黑鸟突然停下,圆溜溜的眼珠瞪着新来的不速之客。

迎着黑鸟警觉又陌生的眼光,闻三变打了个寒战,两腿发僵,怔在了门口。丁启明顺着鸟的目光转过头,看见好伙伴呆得像个木头人。

“快来看,你的乌鸦!”丁启明跳到三变身边。

闻三变倒抽一口凉气,脑瓜上似挨了一锤,眩晕得晃了两晃。启明正好抓着他的手,这一抓稳住了心神,让他从霎那恍惚中缓过劲来。闻三变眨眨眼,两步蹿到鸟笼前。

这只鸟儿跟左左比,就是个小不点儿。羽毛虽黑,却稍显脏乱,眼睛有神有采,却透着警惕。喙色淡黄,喙与头部交界处竖着一簇额羽,就像一顶帽冠——这个特征是左左没有的。打开翅膀的时候,双翅下各有一道清晰的白色长纹……小黑鸟虽与左左在外形上稍有些出入,但总体差不多。

闻三变满意得不得了,迫不及待把右手食指伸进笼子,想跟鸟儿打个招呼。黑鸟歪头看着手指,满眼的不信任。三变咕咕叫着勾了勾手指,黑鸟似乎感觉到了男孩的善意,小心翼翼啄了两下手指。三变手痒痒的,眼中尽是笑意。丁启明不敢像三变那样把手伸进去,接着用筷子捅,小黑鸟毛都炸了,昂头叫了两声,听着像是“傻!傻!”

丁启明吓得缩回手,烫手似地扔掉筷子。

闻三变见黑鸟还会说话,更是惊奇。丁广田正在屋里捏一块黑色橡皮泥,听到动静就走出来。见到三变,他把捏好的乌鸦泥塑递给他,说这是叔叔附赠的礼物。

泥鸦形态神气都与笼中鸟浑似,高昂着头,一脸坚毅。

闻三变喜欢小黑鸟额头上竖起来的那一簇羽毛,给它取了个名字——黑帽子。此后每天放学,他都要到附近的草堆和路边灌木里抓虫子,装进罐头瓶子里,带回家给黑帽子吃。

初来乍到的几天,黑帽子神经敏感,动不动就炸毛。闻三变以礼相待,言动轻柔,小黑鸟也就放下戒备,速速适应了新环境,与他亲近起来。

过了两个星期,在爸爸的授意下,闻三变不再把黑帽子关在笼中。黑帽子从鸟笼里出来,也不乱跑,只在院子里活动。三变上学去后,它就飞到槐树或柿树上。三变放学回家,吹个口哨,它就忒儿一声从树上飞下,停到肩上啄他的耳朵,表示饿了。

黑帽子对活动的东西感兴趣。三变做作业,它见笔沙沙地动,要啄几下;三变吃饭,见到筷子在动,也要啄两下;三变玩跳棋,就啄圆溜的玻璃珠。

这鸟儿有个本事,能惟妙惟肖模仿各种声音。三变逗它时,嘴里会咕咕、唧唧、吱吱地胡叫一通,每每这时,黑帽子就会静下来,侧头倾听,然后张开黄口,谨慎却精准地咕咕、唧唧、吱吱地叫回去。闻三变由此推断,黑帽子语言天赋了得。

它跑遍闻家角角落落,经常也会飞上屋瓦,但从不越过最后一道防线——围墙。闻思修留意到黑帽子的这个习性,称赞它个头虽小,心思却缜密,明白外面的世界不一样,所以从不冒险越界。可闻三变却另有打算:他养黑帽子,是要带它去打猎的,他可不想它像只孵蛋的母鸡,除了窝哪儿都不去。

又过了一阵,三变决定带黑帽子出门见见世面,练练胆。

黑帽子站在三变肩上,一出门就焦躁起来。它不安地四处张望,对着三变的耳朵不停叫唤,催他回院。邻居王二嘎正往屋里搬晒大米的簸箕,瞧见三变带着一只黑鸟,觉得新鲜,端着簸箕看了半天。

“哟,三儿,养了一个新伙计?”当年三变养小土狗的时候,二嘎没少喂它。闻三变走近二嘎,摸着黑帽子的头说:

“是的,这是我刚买的乌鸦。它没出过门,还有点认生。别怕,黑帽子,这是我朋友,二嘎哥。”

王二嘎眯眼仔细看了看,笑脸上添了一丝疑虑,但还是说了声“挺像”,搬着簸箕进屋了。

“本来就是嘛,什么像不像的。”

闻三变白了一眼二嘎的背影,朝巷口慢慢走走,默数了四十步就折返回家。他决定用循序渐进的法子让黑帽子适应,逐步增加外出距离。这头一次的四十步里,黑帽子就像一株黑木耳,牢牢生在三变肩头。

此后每次出门,闻三变就增加二十步。当走到差不多两百步时,黑帽子胆气渐壮,敢独自下到地面来了。闻三变如释重负地拍手,以老道的口气说:

“你看,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黑帽子站在路边一块废砖上,朝着三变叫。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心驶得万年船’,对不对?这个道理我懂!”

回去时,黑帽子就贴着墙根一路蹦跶,三变在后头跟着,须臾不离。丁启明也时常给黑帽子带来食物,都是自己爱吃的零食,黑帽子碰都不碰,他就自己吃。他觉得黑帽子孤孤单单挺可怜,建议三变在树上搭个窝,说不定能给黑帽子引个伴。三变这才想起来,自己连黑帽子的性别都没弄清楚。启明说,黑帽子一定是只雄鸟,因为它额头上有顶帽子——公鸡也有一顶冠子。三变明白以此类推的道理,但不敢确定这个推论是否可靠。

闻思修应儿子要求,用木板钉了一个鸟窝,架在槐树上。后来飞来一只喜鹊,在鸟窝里安了家,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叫,有时还和黑帽子争抢食物。黑帽子个头小,吃了不少亏。闻思修只好爬上树,将鸟窝拆了,院里才重归太平。

三变对黑帽子的语言天赋判断正确,不久之后,它能模仿一些简单的人话了。

一天放学后,三变带黑帽子出去散步,驻足在巷口的报亭边浏览杂志。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瞅见黑帽子,赞不绝口:

“呀,这八哥养得好,神气活现!”

闻三变紧盯对方,一字一顿地纠正道:

“这是一只乌鸦!”

“小朋友,叔叔可没骗你,我是养过八哥的,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可不是乌鸦。”

“我是乌鸦,我是乌鸦。”黑帽子仰起脖子叫起来,发音别扭得可笑,逗得路边几个行人哈哈直乐。闻三变闷闷不乐地转身走了,越想越气,决定回去弄个究竟。

爸爸不在家。福叔正在厨房腌蒜头,听了三变的问题,一口咬定黑帽子就是乌鸦。闻三变想起王二嘎看到黑帽子时的奇怪表情,跑过去敲门。二嘎正在生火做饭,烟熏得眼泪直流。

“那只鸟……咳咳……谁买的?”他抹着眼泪问,赶紧把三变推出门,免得熏到他。

“是爸爸和我托丁叔买的。”闻三变扇着烟子说。

“哦,那就错不了,肯定是乌鸦!”王二嘎红着眼,擤出一大把鼻涕,大喇喇往身后墙砖上一擦,黑瘦的脸上挂着笑,露出一口整齐强健的白牙,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憨厚。闻三变不由得不信。

晚上,三变在房间里独自下跳棋,黑帽子安静地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珠。闻三边摆出阵势:己方是黄珠,对手是绿珠和蓝珠。在这场自编自导的三方混战中,黄珠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向对面营地稳步推进;蓝、绿两色珠子却步履沉重、拖泥带水。他口中还念念有词:

“冲啊!……咦,好机会,趁虚而入……啊呀不好,中计了!敌人好狡猾……被包饺子了,冲出包围圈……”

三变趴在书桌上,左右开弓,沉浸在虚拟的战斗中。黑帽子看得津津有味,被三变的叫嚷撩拨得躁动不安。黄珠连赢几局。

黑帽子专注地看,弹珠在圆形的坑里滚来滚去,有时向左,有时向右,但遵循着一定的线路,最终是要前进到对面的营盘里。三变的身体挡住弹珠时,它就挪动位置换个角度看。

闻三变下着下着,突然觉得蹊跷:过去无论自己干什么,黑帽子总要搀和,但它今天却出奇地规矩,跟换了只鸟似的。

几盘下来,三变兴味索然了,把珠子收好,正要合上棋盘盖,黑帽子冲他叫起来。闻三变早对黑帽子的叫声了如指掌,听出来是抗议,心想既然黑帽子想看,那就破例再下一盘。

棋摆好了,准备走子,黑帽子跳过来啄他的手指。

“你想干嘛?不想看棋吗?”闻三变摸不着头脑了。

黑帽子撅着尾巴跳到对面,冲着闻三变呱呱叫了两声,出人意料地衔起一颗绿色弹珠!闻三变一惊,揉了揉眼,再一看,那颗珠子已准确无误地落到前方的坑里!闻三变转念一想,也可能是黑帽子终究忍不住要捣乱了,好吧,那就看它怎么衔珠乱撒一通。动了一子之后,黑帽子停下来,瞪着三变。他看着黑帽子,苦笑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过了两秒,黑帽子跳到三变这头,衔了一颗黄珠挪了一格,又跳回去移动一颗绿珠。三变恍然大悟:这只鸟要跟人下棋!

脑中闪现的念头让他懵了。他呆若木鸡地盯着对面那只比他拳头稍大一些的黑鸟,像是看着一只小怪物、小精灵、小天才、一个大问号,一个谜团!

难以理喻,不可思议……闻三变卖了会呆,发了会傻。黑帽子正好口渴,飞到窗台上喝了点碟子里的清水。再飞回到原来的位置,黑帽子朝闻三变又一阵催叫,他才清醒转来。

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闻三变将信将疑地断定:一只鸟儿向一个人类发起了对弈的挑战!

一个八边形的棋盘,两头对手是一只鸟和一个人——这场面简直无法形容。

“搞什么鬼?”闻三变情知黑帽子聪明,但还是接受不了一只鸟会下棋的事实。他决定把棋盘收起来。

黑帽子叫声更烈,飞上棋盘不下来——意图已如秃子头上的那只虱子——一目了然了。

闻三变啼笑皆非,一咬牙,转念道:

“比就比,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他又摆好棋,捏了颗黄珠往前跳了一格,黑帽子衔绿珠也跳一格。

黄珠连跳,绿珠也连跳。黄珠往前滚一格,绿珠也照着走。

闻三变不动声色地偷笑:

“看来也就是照葫芦画瓢,没啥了不得!”

等到盘面布满弹珠,黑帽子有时用喙已经够不到,只能跳到棋盘上来。闻三变的黄珠左冲右突,很快就到对面安营扎寨,黑帽子的棋子还有不少散落在外。黑帽子输了平生第一盘跳棋。

它歪着脖子看了看己方散乱的棋子,又看看三变整齐划一的黄珠营盘,把头掉转过去,在半展的翅膀下蹭了蹭——这令闻三变想起自己丧气时手拍脑门的动作。

黑帽子又到窗台上喝了点水,看来是衔弹珠累着了。飞回来后,它用叫声催促三变接着下。又下了一盘,闻三变还是轻松取胜。他想,鸟就是鸟,智商再高也比不过人!

在黑帽子的热情驱使下,闻三变接着与它过招,时不时还指点几下。黑帽子衔珠子累了,就用爪扒拉。

夜深人静,月已高悬。不知不觉到了第十二盘。

闻福进屋催三变睡觉,看到他与黑帽子激战正酣,默不作声当起了看客。三变浑然不觉。此时他已下得有些吃力,不敢掉以轻心,一门心思都在棋局上。他也精力不济了,头晕眼花起来。黑帽子却是越来越精神,嘴爪并用,忙得不亦乐乎。终于,黑帽子把最后一颗绿珠推进大本营时,三变的一颗黄珠还落在外头。

黑帽子赢了。

闻三变糊里糊涂摇着头,好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黑帽子得胜,并没有激动地叫唤,飞到三变肩上,用头蹭他的耳垂,似是安抚败将。闻三变两手托着下巴,呆望着棋盘。他在想,输掉这一盘棋,是自己大意了还是黑帽子长进太快?

“小少爷,该睡了。”

闻三变一惊,回头见到福叔,脸红了。

“福叔,你都看见了?”

“刚上来,就看了这一局。”闻福笑着。

“我……前面跟它下了十几局,我都赢了。”闻三变想给自己正名。

“哦,那也该让这畜生一局了。”闻福给三变一个台阶下,他知道这孩子自尊心强。闻三变脸发烫。

“乌鸦会下棋,你不觉得奇怪吗?”

闻福笑着摇头,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

“不奇怪。世界大的很,什么事没有?人能做的,很多动物也能做,只是我们平常低瞧了它们。不过,黑帽子确实不寻常。”闻福也疑惑地看了一眼黑鸟。

闻三变没想到福叔见到会下棋的乌鸦竟毫不惊讶,看来还是自己少见多怪了。黑帽子见三变倦意沉重,自觉飞到床边的木头衣架上,头埋在翅下,准备入睡。闻三变得知爸爸还没回来,也没多问——爸爸经常出远门办事,他已经习惯了。

熄灯后他还在想,“会下棋的乌鸦,黑帽子会不会是天下第一只呢?”

答案藏在漆黑的夜里。

如果有一天,爸爸突然不见了,你会怎么去找他?哪怕千山万水,哪怕千难万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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