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乍起,草木萧瑟。
大树光秃秃的枝条上,仅剩的几片发黄的叶子不断地被卷向空中,片刻的飘拂之后便落向地面,混在遍地的枯叶之中随风翻滚,任凭摆布。
滦中偌大的操场上,一群人正在不情不愿地接受天选的安排。
没有比抓阄更绝对的公平了,不带有任何的贫贱之分和高低之别,全民无条件参与手气大比拼,无论最终的结果你是否满意,均是“此乃天意也”。
就算不满意也不能怪老天,更不能怪学校,毕竟“阄”是你自己抓的,运气是你自己碰的,哪怕是霉运也是你自己倒出来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要不然,何洪德怎么会特别强调,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何洪德一声令下之后,游戏正式开始。
按照学校制定的规则,每个学生须从抽奖箱里抓出一个密封的蜡丸,然后把它交给旁边负责监管的老师,监管老师确认蜡封表面完好后还给学生,学生再拿着它继续往前走,走到标有“登记处”的桌子前面,把它交给那里的老师进行登记。
登记前可以自己打开看看,也可以不看,看与不看结果都是一样的,倒不如把答案留到最后揭晓,绝对比买彩票还要惊险刺激。这样一套下来,所有的流程就走完了,不管蜡丸里面藏着的那个数字你喜不喜欢,一个人的命运就此尘埃落定矣。
抓阄当然先从一班和二班开始,然后三四五六班等依次排开,最后才能轮得到七班。
不过,已经没有人在乎这样的顺序会不会对后面的班级不利,正所谓“抓得早不如抓的巧”,啥也不靠就靠手气。
手气这东西可不管你是先抓还是后抓,就算只给你剩下一个阄,运气好的话没准就是数字1。要是人衰,真的喝凉水都塞牙,不想要啥就偏要来啥,100个阄里就一个数字7也得左挑右挑,最后让你一把抓起来,你还一点词儿也没有。
不得不说,300多人的大型抓阄现场是何其的壮观,简直可以入选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大红色的抽奖箱与灰蒙蒙的天气和现场凝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最先检验手气的001班在抽奖箱前排起了长队,他们一个个都拧着眉头,步伐沉重。这哪里是去抓阄呀,分明是要登上非生即死的擂台,此一去像是签了生死状,已来不及祈祷,只能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来麻痹一下自己。
一时间,有人捶胸顿足、有人仰天长叹、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崩溃泪奔……除去一些毫无波澜的人之外,基本上都能猜到这些人大概的去处:平步青云还是一落千丈。
走背字的学生,一不小心抽到了七班,要是不掉上两滴眼泪,感觉都对不起老天爷对他的眷顾,只能以泪代酒,肆意泼洒在脚下这片希望的田野上。
虽然都是凭手气,但这的确比抓彩票要惊险刺激得多。抓彩票即使手气不好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花十几块钱多抓几张,抓不了吃亏也抓不了上当,最次也有一袋洗衣粉或者一块香皂可拿,乐呵乐呵得了。
而重新分班的抓阄,就相当于第一轮开出的彩票无论是赚是赔全部作废,只能用手里已经开出的彩票去换一张新彩票。
如果手里拿着万众向往的一等奖换了张人人唾而弃之的末等奖,哑巴血亏不说,必定想当场就把自己的手给剁了,大骂要这臭手有何用,用脚抓都比你强。
如果是末等奖换了张一等奖呢?那最好低调一点儿,不然也容易剁手,听别人大骂老天爷瞎了眼,然后被别人把手剁了去。
人生大起大落来得太快,处处充满了偶然和意外,玩得就是心跳嘛!
终于轮到七班了,别说,就是跟别的班不一样。
别的班哭哭啼啼像是在嫁女儿,而七班神采飞扬,欢声笑语,像是在娶媳妇儿。而且对于七班来说,运气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开开心心地重在参与,怎么着都不是亏本的买卖。
果不其然,一众好兄弟好姐妹各奔东西,抓完阄返回座位的同学,开始相互拥抱做最后的告别。
整个抓阄的过程还算平静,但等到七班结束的时候,其他班级就开始不淡定了。先是一班的一个女生突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紧接着引起了二班的一阵骚动,三四五班不明真相的同学开始跟着起哄,顿时哭声喊声叹气声连成一片。
一看气氛有点儿不对劲,董茂学不得不亲自出马安抚一下同学们的情绪了,他连忙走到话筒前解释道:“同学们不要灰心丧气,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而且这次分出来的都是平行班,没有好班赖班之分,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也不要有什么情绪……”
不说还好,一说又惹哭了一大片,搞得像开追悼会似的。
董茂学心急如焚,这要是让上级领导知道了,又得怪他办事不利,控制不了局面。但他确实有些不知所措,说什么都感觉不合适,看着台下无奈地直摇头。
几个站在学生队伍后面看热闹的老师毫不顾忌周边的同学,旁若无人地大声议论着。
“不换老师,重新分班能有什么用?以为分到几个好学生,他渣子班的老师就成好老师了?”
“七班的学生能抽到一班真是走了狗屎运,就是可怜了一班的孩子们。唉,造化弄人呐!”
“渣子班的老师教尖子班的学生,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
李来奇闻声瞥了一眼那几个嚼舌头的老师,又看了看傻呵呵地站在后面的石老师在他们旁边,欣喜的内心突然升起一丝淡淡的悲凉。
抓阄大会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原本准备了满满三页的讲稿,想要在大会结束的时候慷慨陈词一番的董茂学,听着台下一浪盖过一浪的哭泣与唏嘘声,随即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心想应该赶紧宣布散会,免得再生出什么别的事端。
“咳咳,”董茂学对着话筒使劲地清了清嗓子里的异物,故作镇定地说:“呃,今天的大会呢,就到此为止了,各班班主任先把同学们带回原班休整一下,随后根据新的名单安排……”
“董校长!”
一个清脆明亮的声音打断了董茂学,和那些丧气的呜咽声比起来,显得十分悦耳动听。
“董校长,我抽到的是一班,但是我愿意把这个名额让出去,我要留在七班。”李来奇突然站起身来对着主席台大声地说。
李来奇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尤其是尖子班的同学像是被点了止哭穴,瞬间停止了哀嚎,全都抬起头寻找这个振聋发聩的声音。
操场上霎时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朝李来奇这边张望,而就站在李来奇身后不远处的石高峰彻底愣住了,他看得出李来奇抽到一班时心中的喜悦,可怎么就突然想要放弃了呢?他难以想象这个冲动的年轻人脑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东西。
张伦也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说:“大奇,你是不是疯了?”说罢伸手要拉他坐下,却被李来奇用力挣脱了。
董茂学扣了扣耳朵,只怕是自己听错了,沉思了片刻后,转身问旁边的何洪德:“他刚才说什么?他是说要把一班的名额让出去,自己留在七班吗?”
被校长一问,何洪德也才回过神儿来,忙说道:“嗯,就是就是,太不像话了,无法无天了还,我这就去批评他。”
没等何主任说完,董茂学就已回过身,扫了一眼台下的全体学生,然后对着那个在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兀的身影说:“呃,这位同学,你的这个想法很让人钦佩,但是学校不可能为了你个人的壮举破坏了整体的规则,你还是收回你的想法吧。”
说完便向李来奇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这个……”
“董校长,”董茂学刚要宣布散会,就听台下有人高喊,“我也愿意让出名额。”
整个操场一下子炸开了锅,老师和同学们再次开启寻人模式,想看看这回又是谁在说话。
只见许多多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与回过头看她的张伦对视了一眼,然后仰起头看向主席台,“董校长,我抽到的是二班,我也想留在七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董茂学此刻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场面深恶痛绝,意外来得毫无征兆,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害得自己在老师和学生的面前露出了慌乱的神情。
董茂学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拼命地想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解决掉这些惹麻烦的提议,为了掩饰尴尬就先对着话筒“啊啊”了两声,第二声还故意拉得长些,多给自己争取点思考的时间,“啊”完了再换成“这个这个……”继续疯狂压榨脑细胞。
“董校长,我也抽到了二班,如果有同学想跟我换的话,我不介意把名额让出去。我们三个人的话,就不是个人的壮举了吧?”
这次又突击给董茂学送上“惊喜”的是赵亮,他还潇洒地看了一眼张伦和刘罗光,露出一副好兄弟讲义气的得意之色。
董茂学眼前一阵恍惚,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颤抖着双手,手忙脚乱地去拿桌子上的近视眼镜,想仔细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学生竟给了自己连续的暴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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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劲风吹过,头顶上阴沉的乌云被撕开一个口子,露出天空那一抹明亮的青蓝色,在阳光的催化下,压抑的阴郁开始逐渐消散。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居然还能复还?”刘罗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喃喃自语道。
蓝天白云下,站着三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少年。
还有一个眼圈儿莫名有些红润的老师——石高峰。
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操场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嘈杂的人声,只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和大家同频共振的心跳。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也都集中在了董校长的身上,不知道他会给这三位拿好运气不当回事的猛士们一个怎样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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