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塌了

雪停了,可裹挟着雪花的白毛风却并没有要消停的意思,连卷带刮地又折腾了两天。

严冬已至,气温连续下降,人们一出门就会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呛得喘不上气来,一股激凉的泪水直冲眼眶,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恍惚不定,仿佛整个东滦镇都在冰雪中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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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三天就这么匆匆而过,张伦死活也坐不住了,火急火燎地跑出教室,把夏凡拦在了去往办公室的路上。

“这都三天了,许多多怎么还没来?”张伦说话的语气明显是已经失去了耐心。

夏凡这几天没少被张伦“骚扰”,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偶遇,说自己就是随便问问,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后来这种偶遇就变得越发随意和频繁,随时随地都可能接收到来自张伦的“问候”,说话虽然还是绕来拐去,但最后总是能落到“许多多怎么还没来”这个问题上。

“不知道,昨天往她家里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夏凡这句话已经原封不动地说了两天了。

看着不再佯装无所谓,脸上写满了失落与不安的张伦,夏凡也想给他带来点儿不一样的消息,“我问了石老师,他告诉我多多请了事假,具体为什么请假他没说。”

张伦支棱着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

虽然这个所谓的新消息没给他带来任何的惊喜,但在他心里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许多多没有在风雪中迷路,也没有被外星人劫持。

“哦,那你要是方便的话,就再问问石老师,随便问问就行。”

“我昨天下午才问的,”夏凡盯着张伦此时又有点儿飘忽不定的眼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诶,你要是着急的话,就跟我一起去办公室,你当面直接问高老师不就行了嘛。”

愣了两三秒,张伦才反应过来,“啊,我……我不急,我急什么呀?”

张伦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哎呀!我数学作业还没写完呢,我得赶紧回去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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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石高峰的讳莫如深,夏凡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当她抱起作业本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在石高峰面前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

见一向做事干脆利落的夏凡突然踌躇不前,好像还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意思,石高峰微笑着主动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既然石老师已经问到了自己,夏凡也来不及想什么措辞了,只好直接了当地说:“我这两天打许多多家里的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石老师,许多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石高峰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目光也缓缓地从夏凡的身上挪开,惆怅地不知该看向哪里。沉默了片刻之后,竟发出一声凄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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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与夏凡在十字路口分别之后,许多多满脸洋溢着已经有些失控的笑容,嘴上哼着歌,脚下猛瞪着自行车,在难得没有刮风的天气里,愣是自己兜起一阵狂风,一路风驰电掣直奔家中。

一个急刹停在家门口,许多多发现门前停着很多自行车和摩托,看样子家里应该来了不少人,但进了院子后依然感觉十分冷清,丝毫没有热热闹闹的氛围。

许多多没有多想,停好自行车,立刻冲进了屋里。

乍一进门,许多多的眼镜片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再加上青烟缭绕、雾气弥漫,让她看不清屋里都是什么人。

之前的阵阵嘈杂声,在她进屋之后也瞬间都没了动静,只能听见一个妇女被呛得直咳嗽,但好像并没有想要遏制男人们抽烟的意思,又用力地咳了几声之后才停下来。

“多多回来了。”

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足球场上卖力地喊了一天的加油一样,即干涩又嘶哑,让许多多感觉很陌生但仿佛又有些熟悉。

她赶紧用手抹了一把眼镜片,这才看清楚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正将手里的烟头插进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烟灰缸里。

“哎?二叔,怎么是您啊?”许多多抱歉地嘿嘿一笑,心里暗暗羞愧,居然连自己二叔的声音都没听出来。

许多多环顾四周,发现客厅里坐满了人,家里大大小小凡是能坐的椅子凳子都上了岗却依然不够用,还有几个人倚靠在窗台旁并不停地倒换着双腿,显然是已经站了一段时间了,多少有些疲惫。

人多倒是无所谓,因为过年的时候全家人欢聚一堂,跟这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正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不过年不过节的,这些叔叔婶婶们却一窝蜂似的挤到她家里,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二叔只是“嗯”了一声,便又掏出一支烟点上,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许多多看了一圈在场的每一个人,不是低头抽烟就是两眼空洞地盯着地面,偶尔有说话的也是在窃窃私语,根本没有人主动理她,好像大家都在刻意躲避她的眼神,生怕被她揪住问点儿什么。

看来看去,却不见自己的家人,许多多便顺口问道:“我妈呢?”

谁都没有接茬儿,只有一个婶子不经意地转头往里屋看了一眼,然后又赶紧把目光转回到自己脚底下那块开裂的地砖上。

没有迟疑,许多多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快跑两步,一头扎进里屋妈妈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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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也有不少人,但与客厅不一样的是,这里都是女人。

姨姨、姑姑和几个婶子围坐在床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身上。

“我妈怎么了?”

许多多的二姨连忙起身,把她让到了床边,小声地说:“你妈没事,就是有点儿悲伤过度,累了,刚刚睡下。”

“悲伤过度?”许多多发现妈妈的鼻子微微发红,眼角还残存着仍未擦干的泪水,心头不禁一颤。

轻轻地给妈妈掖了掖被角,许多多再转回头,见所有人都没有要主动解释一下的意思,只好忍不住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屋里一片寂静,静得竟然有些恐怖,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任由这诡异的氛围在房间里漫延。原本阳光欢脱的许多多后背一阵发凉,她感到有些害怕,多希望有个人能把自己从这个混沌的泥潭中拉出来。

“我爸呢?我爸去哪了?”

沉默又持续了片刻之后,二姨终于打破了缄口不言的魔咒,尽力稳定住上下颤抖打碰的牙齿,艰难地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嘶哑干涩的声音,“你……你爸……他……他他……”

许多多的爸爸叫许新安,是当地粮食局的一名职工,别看年龄还不到40岁,但因为参加工作早,论资历在单位也算得上是老同志了,所以同事们平时都喜欢叫他“老许”。

就在头天晚上,老许值夜班检查仓库的时候,粮垛突然坍塌,不幸把他埋在了下面。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的时候,老许就已经奄奄一息了,送到医院后抢救了将近8个小时,但还是于事无补,撒手人寰。

许多多瘫坐在地上不停地抽泣,急得一旁的姨姨姑姑们乱作一团,生怕她会被冰冷的地面激坏了身体,便七手八脚地去扶她。

可她整个人就像灌满了铅一样,不管有多少人出手,任凭谁再有力气也拉不起来,有好几次都是刚刚被抬起来一点儿,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折腾了半天也无济于事,索性大家就不再白费力气,只好拿了一条厚厚的毛毯披在她身上,然后又陷入了集体的沉默。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当许多多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时候,许妈妈也从过度悲伤的昏睡中再次醒来,俩人立刻紧紧地抱在一起,接着又是一阵不限时不限量的狂风暴雨。

没人愿意回想这几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许妈妈几乎一直都在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哭,根本干不了别的事情。

而许多多则需要按照当地的习俗参与到爸爸葬礼的各种环节中,但她每天都是恍恍惚惚的,仿佛一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就这样,她稀里糊涂地走完了所有繁琐又奇怪的流程,直到爸爸下葬的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她的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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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本身并不可怕,又因为现场人多嘈杂,很大程度上掩盖了一些悲伤的氛围。

最可怕的是葬礼刚一结束,瞬间降临的孤独与凄凉。失去亲人之后真正的痛苦,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吧!

爸爸走了,妈妈一时半会儿抽离不出来,家里的顶梁柱就暂时落到了许多多的身上。

亲戚们帮完忙临走的时候,嘱咐她要照顾好妈妈,这个在大人们眼里依然是个孩子的小多多,第一次在妈妈面前忍住了眼泪。

许多多白天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细心地照顾她,她想让妈妈看到自己的坚强,想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不要怕,还有我呢!

晚上等妈妈睡着后,许多多就会把自己藏在厚厚的被子里。

被子里面仿佛是一个被彻底隔绝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天地,没有日月星辰和四季,只有许多多和略带咸味的潮湿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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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泪痕,那是因为眼泪直接钻进了棉絮,穿过厚厚的被子蒸发到黑暗之中。

在妈妈面前,她能始终保持着微笑,那是因为在前一天晚上的被子里面,几乎是一整夜撕心裂肺的哀嚎。

白天,坚强勇敢的是许多多。

深夜,藏在被子里的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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