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前大西北的夜晚已经有了渗骨的寒意。
三更时分,‘仙来阁’客栈的掌柜被“咚咚”的砸门声惊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对这种三更半夜扰人清梦的客人并没有表示出匾额上写着的“笑迎八方来客”的敬业精神,他一边披衣下床,一边低声嘟囔“游魂野鬼还是勾魂使者,半夜三更赶着投胎啊……敲,敲,敲,敲个死人头啊!”
好在两扇门打开,站在面前的是位一身贵气的佳公子,一看就是那种不会因为开价高昂就会惊惧的穷酸,脸上总算有了一分笑容。
南宫无法可没心思猜店主人这倏忽三变的表情全都拜他今日为武林大会而配备的盛装所赐。
这看似普通的客店房间倒是十分的齐整干净。
店家三角眼不停的在少年身上打量,脑子里为他量身定制了一个高出平常十倍的价码,报出去果然没有吓着这位纨绔子弟,不仅没吓着,他连异议都没有,掏出一锭大银便一脸的“请你滚出去”。
店家拉一拉斜挂在肩头的棉袍,举着一盏油灯陪笑道:“地龙里有火,公子若是觉得冷,可以扒拉旺些”,说完立刻提着那盏昏黄的油灯滚了出去。
南宫无法累极困极,一头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人、事蜂拥而至。红乔、师父、武林大会、海存风……还有这些年为帮师父打天下杀的那许多人,虽说大多是江湖败类,杀之人人称快,可也不敢说从未错杀无辜。就说“海藏帮”吧,其帮主海存风在张掖、祁连一带颇具侠名,可这几年发展也的确太快了,整个河西几乎成了他的地盘,最坏就坏在他杀死了大师兄南宫浩,也难怪师父必要灭他……
想着想着,竟不觉沉沉睡去。
将至入冬之时,北方的夜晚已颇为寒冷,那一轮明月悬挂在高天之上,显得格外清冽。后半夜,南宫无法被冻醒,起身将地龙里的火扒拉旺,又加了些木炭,正要起身,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房顶传来。来人显然轻身功夫很勉强。南宫无法使出“凝神归元”,将内力汇聚于耳门、听会、听宫三大穴位,再仔细一听,那声音自东向西大约走了二十几米便销声匿迹。
南宫无法手握宝剑,轻轻推开窗户,使出“飞燕穿梭”的绝技,身体紧贴房檐蜿蜒蛇行,无声无息的窜出二十多米,再一个“倒挂金钩”向房内看去。
屋内漆黑一片,凝神静听,毫无声息。他脚尖向后轻轻一蹬,像一只灵巧的燕子顺势窜进房中,稳稳落在当地。他打开火折子,眼前的情形令他着实吃惊。只见地上一具男尸,双目圆瞪,嘴角微抽,像极了一个冷笑的嘴脸。墙角和门口各躺一具尸体,都大张着嘴,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一声大喊被生生截断。南宫无法伸手一探,尸体尚有余温,显然刚刚断气。再仔细查看,三人死状完全相同,全身上下竟无一点伤痕,只有耳后一点黄豆粒大小的黑色印记。
十杀手!
这三个字闪过南宫无法的脑子时,他无端的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南宫家密不外传的绝学。就连南宫弟子也不过每人学得一招半式。南宫无法得师父格外疼爱,方学得“十杀手”之三招,行走江湖已几乎无敌。
从杀人手法还是武功路数都让他莫名想到红乔——红乔一向无心武学,但对“十杀手”这样的武林绝学却也曾表现出难以抗拒的热情,难得坚持了大半年,其修为杀几个武功稀松平常的普通江湖人还是绰绰有余。再从死者耳后留下的那几个黄豆粒大小的印记判断,此人的十杀手功力也只是个半吊子,正真的高手是不会给死人留下如此明显的话语权的。
南宫无法浑身肌肉紧绷,心脏突突狂跳,红乔不会无故杀人,她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他忍不住后退两步,想要去扶一旁的桌子,突然感觉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低头一看,瞳孔立刻放大:那是自己那把短刀,红乔一度视之如命,此刻却是第二次将它丢弃,看来是无意中掉出来的,她本人并未发现。身在江湖许多年,南宫无法从没有怕过,此时的他却怕的要命。好在杀手已死,表明她暂时还是安全的。想到此处南宫无法闭上眼睛轻轻舒了一口气,让连日来遭受不断惊吓的内心稍稍平静。
但旋即一个念头劈头盖脸砸在他脑袋上:难道红乔所说“云中仙”的事是真的……!这个想法简直太过混账,然而又合理的无可辩驳,他忍不住再次跌坐在椅子里。
客栈是再不能回去了,他悄然越墙而出。
依旧是月朗星稀的夜晚,人世间无论再多的不堪或污秽都可以被这一张漆黑的夜幕遮一个严严实实,就像你每天遇到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他们也都有一张看不见的幕遮挡着,锦衣之下究竟包裹着怎样的躯体谁又能真正看的透呢?
南宫无法像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接连十多天走遍了大街小巷,红乔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凭空从人间蒸发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给他留下。
南宫遗找到他那三魂七魄不在身的师弟的时候,他已经烂醉如泥。身上那件衣服虽然是绫罗绸缎却被这位翩翩少年穿成了经年风餐露宿的乞丐服,原本那个为人端方一尘不染的南宫无法大约被此人用酒淹死了,除了那张苍白的脸上依旧端正的五官,竟一丝不见旧日的形象。
南宫青云一看见这满身酒气一滩烂泥的无脊椎动物,就忍不住要捏着鼻子皱眉,多年积攒起来的海一般的涵养都差点没能压制住他的勃然大怒。且不说这厮无视会盟大会还没结束就人影全无,单就此时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轻贱模样,就丢死他南宫青云的脸面。好在江湖中人已陆续离开,否则他这张老脸真不知往何处放了。
他背着双手居高临下看着地上挺尸的得意弟子,很想一掌劈开这厮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养着蛊毒什么的,不然一向行事果敢一身正气的无法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狼狈?
然而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甚至连勃然的怒气都收敛的很好——也是,谁会对一个烂醉如泥的人较真,那还不如和一个疯子讲理来的更合情理。
他皱起眉头,吩咐下人:“好好的照顾他!”临了又回头道:“醒了叫他来见我。”
南宫无法的酒实在是喝的太多了。南宫青云自己不好酒更严禁弟子们醉酒,师门家法放在那儿,或许其他师兄弟在师父鞭长莫及的地方还有偷偷酗酒的毛病,但南宫无法从小行为端方最尊师命,无论身处何地都能恪守师命,是以常常被南宫青云作为师门表率来教导其他弟子。
伺候他的丫头翠屏眼看着他翻江倒海把胃里有的没的吐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实在没有可吐的了竟然吐出几口血来。吓得那丫头魂飞魄散,哭着跑去找南宫青云。谁知这丫头只顾低头疯跑,迎面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她抬头一看,是少主人南宫昱,急忙下跪。
南宫昱一手摇着玉扇,微微欠身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她扶起,对那失魂落魄的丫头微笑道:“怎么了,如此慌张?”
翠屏见少主人长得好看还如此和蔼可亲,紧张情绪顿减大半,道:“是无法少爷,他吐出血来了。”
“吐血了?”南宫昱收起他那闲庭信步的做派,微微皱起眉头,“带我去看看”
门一推开,南宫昱差点一脚踩着地上的人。那醉鬼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嘴角兀自挂着血丝,也不知是醉死了还是吐死了。
翠屏被眼前这情形吓懵了,刚刚从昱少爷那里得到的一点勇气被地上的烂泥又吓破了胆,“嗷”一嗓子放声大哭。
南宫昱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虽不怎么凌厉,那丫头却像被什么东西捏住了喉咙,哭声戛然而止,只留下腮边两行泪兀自默默流淌。
都说醉鬼重千钧,南宫昱却两手轻轻一抱像丢一床被子或者什么玩具似的轻轻将那坨肉丢在了床上。他也不嫌那人脏,掀衣上床,将南宫无法扶起来坐定,盘膝坐在他身后,双手平放在他后心,一股暖暖的气流由他手心缓缓流入醉鬼身体,南宫无法苍白的面皮渐渐浮上些许红光,头顶一缕白烟袅袅升起。
翠屏呆呆的看着武林盟里最好看的两个少爷,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此时才如梦方醒的后知后觉自语道:“我不是应该给无法少爷熬了醒酒汤的么,哎呀,坏了要干锅了!”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都没来得及擦,转身跑了出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南宫无法悠悠醒转。南宫昱这才撤了手,扶他躺下,下得床来,看着还很虚弱的南宫无法笑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无法师兄这是有多少忧要解,古城里的酒要被你喝光了!”醉鬼那点可伶的自尊心在此人居高临下的俯视里点点破碎,那一身傲骨大爷给酒泡化了,想要起身,浑身那些骨头竟没一根是听自己使唤的,刚撅起个头,又被剩下的躯干拽回了床上,只好叹口气,无奈的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尴尬笑容。
“有劳昱师弟了”他的尴尬在看见南宫昱那张白皙的脸上挂着的细细汗珠时被无限放大,想起这几天来自己都是怎样怀疑和腹诽这位师弟的,他就无言以对了,只好重新装死,来掩饰自己那快要装不住的赫然——好在此时的他原本就没什么活气,装死也是七分真实。
南宫昱对此人复杂的心理活动似乎无知无觉,兀自对着那挺看似已昏睡过去的混蛋道:“师兄你多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了”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露出邪魅一笑。
南宫无法听到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睁开眼睛结束装死。才要舒口气,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翠屏。
丫头翠屏见他醒来,高兴的道:“无法少爷,你醒了?哎呀,你可真真吓死个人!”说着噗哧的笑出声来,将一碗醒酒汤双手递给南宫无法。
南宫青云的藏剑阁是武林盟最为隐蔽的所在,几乎无人涉足此地。
说是藏剑阁,实则是一个藏宝阁,南宫家族历代有些名头的好东西都深藏此处,包括让南宫家在武林打响名头的《绝尘三剑》秘籍也收藏于此。
此时南宫青云看着半张脸影在暗处的独子,脸色铁青,父子之间为数不多的一次长谈就在这天知地知人不知的地方秘密展开。
“这么说是真的了,那些下……东西都是你做的?”南宫青云差点当着儿子的面大爆粗口,丢掉自己的节操,好在咬牙忍住了。
“父亲都知道了还来问儿子!”南宫昱嬉笑着,脸上颇多挑衅。他把“父亲”两个字叫的格外亲昵,听在那位父亲耳中莫名汗毛尽竖。
“父亲”这两个字对此时面对面的两个人其实都是十分陌生的称呼。这许多年南宫青云对这儿子实在太疏忽了,疏忽到人快要退休了才想起来自己原也是后继有人的。
年轻时候占着一张俊俏的脸蛋谁又没有荒唐过呢,但荒唐到拥有一个完整的猎艳系统和一手完美的毁尸灭迹的地步还是令这位见多识广的武林盟主匪夷所思。若非面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独子,估计早给他一巴掌拍死了——并非他南宫青云有多么急公好义,只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即便曾经踩着兄弟的血为晋升台阶的南宫青云也十分不齿。
他不得不承认南宫昱与他的母亲十分相像——打从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他就发现了这一点,他一想到那个女人竟然会委身与那样一个……家伙,他就恨不得咬碎后牙槽,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两人早已做灰飞散,恨意依然未曾稍减。
这也是他不愿看见儿子的缘故。
南宫青云自那日武林大会之后心中便疑窦丛生,当日那刺客“云中仙”三个字如雷贯耳,砸的他脑袋两个大。虽然是扮了男装,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此刻是南宫无法身边的丫头红乔,至于红乔与他那位得意弟子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他是丝毫不过问的。男人,有几个女人稀松平常,根本无需大惊小怪。但南宫无法点那刺客的穴时分明在刺客手上捏的那一把做的虽然十分隐秘,却没能逃过南宫青云的眼睛。虽然他这个弟子无论武功才学还是人品性情都堪称上乘,然而人心难测,南宫昱的出现想必给众弟子带来不小冲击,想到自己年轻时候为了得到权势名利不择的那些手段,心里就忍不住一暗:即便无法与他渊源颇深,也深不过父子情分,南宫世家之基业,最终还是要交给他这位独子的。
南宫青云收养的弟子,都是骨骼清奇的练武胚子。他教他们研习武林各门各派武功。而十弟子中,他最看重的就是南宫无法。他不仅骨骼清奇,聪慧灵敏,更兼自己年轻时候的飘逸洒脱。若非自己只传他三招“十杀手”,只怕他现在已将“十杀手”悉数学会。此子十八岁独挑羊城会,二十岁力克江湖十大高手之一的西北飞贼“一剑穿杨”杨雄,今秋灭了饮血刀主“海葬帮”帮主海存风,年纪轻轻战功赫赫。
他也不想自己的左膀右臂将来成为儿子功业的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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