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炮打月

元宵,烟袋桥胡同。

从闫家走出个穿着白绫袄褂的少年,他肩上挂了一串铺开足有十米的朱红色长挂鞭。

按照习俗,闫肃在对门“出门见喜”的春联旁站定,将长鞭取下来,缠在一根竹竿上,准备点火。

彼时傍晚的余晖还在云层徘徊,将落不落,烟袋桥的“好戏”就要开锣了。

第一折便是从胡同最末尾的闫家开始唱的。

汤圆一出锅,灶王爷的案台先供一碗,随着第二碗第三碗往外端,院门外的挂鞭被同时点燃引线。

噼里啪啦,唱得好不热闹。

闫肃认真挑着竹竿,神情庄严,不像是刚点了炮,而是在攻克一道奥数题。

白烟红碎炸开,声音传至方圆。

街坊四邻也闲不住了,一时间炮竹四起,连绵不断。

地上打转儿的,天上翻旋儿的,家家户户攒了一春节的家伙事,都在此时掏了出来,争着讨要彩头!

终于,挂在云层的最后一抹橘红被夺了光亮,觉得没面子,偃旗息鼓消失在了正月十五的鼎沸声里。

小城一直有传了多少代的规矩,元宵节的晚饭前,先挂鞭再吃团圆饭。

长鞭喧尽也是一瞬间的事。

闫肃单手捂着耳朵,捂了个寂寞……他放下竹竿子。

指缝里还夹着一炷香,少年杵在白烟里站了一会儿。等硝烟散尽,他才弯腰把香插进了门头一角。

这也是有讲究的,点鞭用的香得保证不能断,要插在门画下面自然烧尽。

至于具体有什么说法,到闫肃这代,小孩们已经不太清楚了。

都是看长辈们这样做,小辈儿们有样学样。

仪式感拉满。

闫肃弄完后,掸去新衣上的烟尘,扭头回院里,准备叫父亲吃饭。

刚一进院,家里的学徒小刀跑过来:“师哥!”

闫肃看了眼师弟来的方向,问他:“我爸还在库房?去叫人,洗手吃饭了。”

“我一直叫呢!他不应。”

小刀蔫了吧唧低下头:“要不你去看看吧,我不敢去。”

小刀就跟在闫肃后头,时不时从兜里掏出摔炮往墙上丢。

嗒,啪。

嗒,啪。

嗒,哑炮。

闫肃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小刀安静。

然后在库房门上叩了三下,静待了一会儿,木门从里面打开了。

入眼便见父亲沾了满手的灰,以及父亲身后已经罗列整齐的红木箱子。

闫肃扶门的动作僵了一下:“爸,这些东西等空闲了我跟小刀搬就行,进屋吃饭吧。”

他面前的男人,气场本就不怒自威,听了闫肃的话,更是冷哼了一声。

闫肃和小刀都不说话了。

“看着碍眼。”父亲甩了衣袖,去厨房前的水池边净手。

小刀讪讪看了眼师哥,闫肃也没太多表示,无声叹了一口。

再怎么不愉快,团圆饭还是要吃的。

三人围坐在八仙桌,小刀给闫父递过去一碗汤圆,又把老人家爱吃的菜往跟前推了推。

因为今年缺了人,他们全程吃得安安静静,吃完后父亲直接进了书房,闫肃和小刀站起来收拾碗筷。

小刀小声跟闫肃嘀咕:“不至于把东西都收了吧?师兄们总不能都不回来了?”

闫肃扫了他一眼,看向书房,示意小师弟别再说。

天彻底黑下来后,胡同里开始了第二波热闹,姹紫嫣红刚落又起,势要与星芒皓月争一争辉。

年年都这样,年年看不厌。

小刀站院里仰着脸,也不顾火星子打眼睛,兴奋得原地蹦。

“小刀!”小孩头顶有人喊了一声。

小刀随声扭过头,望向对门房顶,已经见怪不怪了。

屋顶上站了个长发盖到屁股的女孩,恰好穿一身白,要是陌生人路过准吓一跳。

女孩招手问他:“闫肃呢,不出来看花?”

小刀向自家院里喊:“师哥!知知姐找你!”

闫肃闻声从院里出来,边走边低头回了条消息,把手机揣回了兜。

他三两步穿过胡同,轻车熟路绕上曹知知家墙外的木梯/子。

曹知知伸手拉了一把,往边上挪位置。

闫肃上了屋顶,差点坐到曹知知垂在地上的发尾,于是顺手替她把头发拎到了衣襟前面:“脏。一身白往地上坐,头发也不扎。”

曹知知对闫肃的唠叨向来充耳不闻,随意一摆手:“刚洗完头还没干透。闫叔呢?”

屋顶有小姑娘藏了一春节的呲花,她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递给闫肃,又往闫肃家偷瞄。

闫肃回:“屋里喂猴呢。”

少年低头扒拉着,在一堆仙女棒里抽出一根炮打月明。

“快放,别让闫叔看见了!”

“除了给你留的这根炮打月明,就剩一把啾了。我爸本来买了好几把,他自己没忍住自己玩了。”曹知知说着,从里面拿出一把小火箭筒形状的炮。

这种炮一直没个固定名称,点燃的时候会出怪声儿,曹知知和闫肃管它叫啾。

一把啾有20根,炮捻特别短,要拿在手里点,还不能捏实了,得用巧劲,让它自己啾一声往天上蹿。

曹知知不敢玩这个,小时候被崩过手指。

但闫肃敢,只是他爸不让。

曹知知一直觉得闫肃他爸挺奇怪的,这也不让那也不让!

作为邻居兼发小,她每年都给闫肃藏一些。

但她今年,还真是有私心要讨好闫肃。

“哎,范老师让你找那个杨今予,你什么时候去啊?带我一个呗。”曹知知图穷匕见。

闫肃点燃自己的炮打月,对着月亮噼里啪啦,冲出一道亮色。

曹知知贼兮兮扯他胳膊:“哥,带我一起去吧,我真挺想认识杨今予的——嘶躲着点别燎我头发。”

闫肃刚好打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满意地看了一会儿。

收了目光后,瞥见曹知知期许的目光,他不解:“开学不就能认识了。”

“哎呀,那能一样吗!”曹知知嚷。

她燃完一根又取一根,一边道:“开学前认识一下,进班就能算熟人了,到时候能进一步聊,不然等他进班了才认识,只能算普通同学。”

闫肃皱眉。

没见过曹知知对哪个男生这么热情过。

“哎呀你不懂。”

曹知知突然来劲了,扔下仙女棒,把身上的兜摸了一个遍,说:“你等一下啊,我手机在屋里充电呢,拿过来给你看照片!”

曹知知飞快地爬下平房,跑回了卧室。

等她再上来,闫肃已经把啾放完一半了。

曹知知翻出相册,找到一张拍糊了的照片。是一个灯光昏暗的小舞台,不太能看清上面人的脸。

“你看这是去年姜老师带我去看演出,在livehouse抓拍的,这个就是杨今予。”

曹知知两根手机把照片拉大,屏幕里倏然出现一台架子鼓,鼓后面坐着个虚影。

人脸看不清,但穿得很潮,是一种闫肃不懂的前卫时尚,小姑娘们喜欢的款。

“他技术特别好,我也是看过这一场演出才知道的他,要不是当时有人围着,我肯定就去要个扩列了。”曹知知激动地说。

闫肃不太懂她们圈的事。

但从曹知知欣喜若狂的神情来看,这个即将要转来他们班的杨今予,还是个挺厉害的人物。

闫肃作为班纪委,从老师那里得到了一手消息。

据他们班主任所说,这个杨今予情况很特殊,首都一流的音乐学府附中念得好好的,一直都是小有名气的天赋型学生。

眼瞅着只要不出意外,到时候保送国外顶尖音乐学院都不成问题。

可这孩子突然抽风了似的,好赖话不听,硬是私自把附中的学给退了,要千里迢迢来他们蒲城这个三线小城市,上再普通不过的高中。

不仅班主任不能理解,这事儿估计除了那人自己,没人能理解。

不过这下可把曹知知高兴坏了,她早就知道这人。

去年杨今予受邀来蒲城演出,那场非常精彩,曹知知一直把他当成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偶像。

班主任范老师让闫肃在开学前联系杨今予,带这个外地人熟悉一下蒲城新环境,曹知知为这事儿磨了她哥好几天了!

小丫头还想再求闫肃两句,小刀从胡同对面跑出来,通风报信喊:“师哥!师父出来了!”

闫肃正放飞了手中最后一个小啾。

他条件反射跳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土,跟曹知知说:“下去再说。”

曹知知手忙脚,把扔乱废炮杆归拢到了身后。

*

小镇闹元宵,能把天掀一番,却掀不动钢筋水泥铸成的都市。

京城已经严禁烟花炮竹很多年了。

此时的夜色浓成一团墨,男生扶窗往外看,整座城市像是死的——如果忽略魔音穿耳的婴儿啼哭。

杨今予没辙,从胳膊上撸下来一根皮筋,嘴巴叼着,去拢脑袋顶挡视线的头发。

而后他叉着腰在婴儿床旁站了一会,好像是故意要挑战自己的耐心。

但只坚持了几秒就宣告失败了。

他扭头从外面拎进来一副哑鼓垫,架在婴儿房里。

杨今予顶着脑袋后面随时要散架的兔尾巴,一屁股坐到床上。

他将哑鼓垫正对着婴儿车,不管里面的小孩哭嚎地多么撕心裂肺,哒哒哒哒发出一串愤怒的节奏。

小婴儿听见动静,安静了两眼,不过没给面子,几秒种后继续扯开嗓子大嚎特嚎。

杨今予低骂了一句。

抬了抬腿,想踹婴儿车一脚......又忍住了没跟人类幼崽计较。

他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朝婴儿车竖了个大拇指。

好,哭得好!

坐在这间婴儿房里受刑似的,熬了十分钟,杨今予感觉耳膜有点疼。

放在他身旁的手机适时响了,男生如获刑满释放,连来电显示都没看,直接按下绿键,甩门去了客厅。

“叔叔,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杨今予语气里,还夹带着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窝火。

“是杨今予吗?”那边问。

没听过的声音,音色很润,又带着点冰凉的秩序感。

杨今予纳闷地翻过手机屏看了一眼,陌生的号码。

“谁?”杨今予问了一声。

扭头冲婴儿房喊了一声:“别吵了!”

对面顿了一下,才缓缓道:“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蒲城一中高一1班的学生负责人,方便聊几句吗?范老师应该跟你说了,我想问一下你来蒲城的车次,到时候我代表......”

“不方便——闭嘴!吵死了!”

嘟嘟。

挂了。

闫肃奇怪地看了眼屏幕,确定是对方挂了。

闫肃扭头,对上一脸期待的曹知知,没忍住问:“你们圈里人平时说话都这样暴躁?”

曹知知张了张嘴,啊了一声:“不会啊,他直接给挂啦?”

“嗯。”

闫肃给她看了眼通话时间,15秒,算上中间打岔和停顿的。

“那......要不你给他发个信息预约一下吧,说不定现在真有事不方便接呢。”

曹知知人还没见着,“偶像”滤镜已经能刷墙了。

闫肃瞥了曹知知一眼。

不过本着纪委的职责,他还是给杨今予发了条短信,希望他能在开学之前回个电话,方便汇报一下在前一个学校的进度、以及要定做的校服尺码等等琐事。

最后,闫肃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杨今予挂了电话后没回屋,就地又拨出去一个电话。

“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

杨今予皱着眉将听筒拿远了,等彩铃里面唱到了“流浪的人儿啊,心上有了她~”才终于打通。

“喂,小予啊。”电话那头混杂着噼里啪啦的杂音。

“叔叔。”杨今予尽量压着火,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了回了,我跟你阿姨正往外走呢,哎呀人真多,早知道不来了!”那边的男人连忙回道,杨今予听见里面一直在喊“让一让,让一让。”

杨今予:“你闺女要把房顶掀了。”

元宵佳节,他叔叔带着王姨去郊区看灯,二人世界过得倒挺潇洒,撒手扔了个小玩意在家里。

“奇奇醒了?”叔叔问。

还没等杨今予回话,就听见那边一个女声:“小奇哭了?咱们不是哄睡着才出的门吗?怎么醒的啊。”

这话说的,家里除了杨今予还有别的活人吗。

叔叔大概也觉得话不能这么说,压低了嗓子对外面说:“你别打岔。”

“喂,小予啊,你看看小奇是不是尿了,该换尿布了估计。”

杨今予朝婴儿房的门瞅了一眼,冷声拒绝:“我不会。”

挂了电话后,杨今予一头钻进了卫生间。

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

杨今予:“......”

一梦到天涯遍地是花香~

对音律过于敏感的男生忍了又忍,还是很恼火,什么洗脑破歌。

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啊!

他如临大敌般摸出手机,调出了自己的歌单。

象征着躁动发泄的摇滚音符顿时在卫生间跳跃飞舞,男生终于松了口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吸到了氧气。

他面壁在花洒下深呼吸了好一会儿。

春节期间北京差不多就是个空城,不堵车,叔叔阿姨回来的速度很快。

杨今予在浴室刚吹完头发,就听见外面有钥匙开锁的声音。

他抬手关了音乐,拿起手机想看时间,才发现给他打电话的那个陌生号发来了不少信息。

最后一条是15分钟前了。

【麻烦告知车次,范老师安排我接你,我是蒲城一中1班班委,带你熟悉一下新环境。】

【我叫闫肃。】

闫肃。

杨今予小声嘀咕着读了一下。

倒是个跟音色很匹配的名字。

万分感谢您点开这篇文,希望您看文开心,生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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