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堂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祥和，于宛咬着筷子有些不甘心地想到，那小子不在，自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泽希离开的第一天，想他。
泽希离开的第二天，想他。
泽希离开的第三天，泽希是谁？
只要承曦在，管那谁干嘛？
这天杜衡在堂上讲诗。
于宛有些奇怪，这首孩童都会背的诗，有什么好讲的，不就是借石灰的锻炼过程，表现作者不畏艰难，敢于牺牲，以保持其忠诚清白的品格嘛。
似乎和其他托物言志的诗词没什么区别。
杜衡似乎看懂了于宛心中所想，继续讲起了作者的故事。
仔细讲起来，这作者还是于宛的老乡。
杜衡从作者因严词斥责叛乱者而受皇帝赏识说起，到他因清廉刚正而遭诬陷下狱，又因民望甚高而复任。国家在外敌铁蹄下风雨飘摇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保住帝京，守住了边疆，经历了人生的巅峰，最后却死于一场蓄意的构陷。
国运之跌宕，人生之起落，配合着杜衡略显低沉的声音缓缓道出，平添了几分悲壮。
于宛此前从未将这首诗与这些故事联系在一起，这次听完这位民族英雄的一生，不禁唏嘘不已。
那英雄写这诗时，不过与于宛一般年纪。
原本只道是寻常，如今读来，却是字字泣血，不忍卒读。
“师傅，如果能够选择的话，应该选择平安喜乐但平凡普通的一生，还是选择位高权重但是如履薄冰的一生？”
人究竟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于宛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个生而为人便要面对的人生课题。
堂上一时安静。
杜衡望着堂外，似乎是陷入了渺远的回忆。
孔子入世，知其不可而为之，老庄出世，寻圣人无名之境界。
或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或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或曰，位卑未敢忘忧国
或曰，今老矣，无能为也已。
前人们在这种人生选择上也没有统一的口径。
于宛想起大漠孤烟，铁马冰河，一时热血沸腾，谈起了京都的寒门书院。
寒门书院广纳寒门子弟，从官宦权贵把持的致仕之途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天下寒门子弟实现报国理想的圣地。
可惜自己不是男子，进不得朝堂，更上不了战场。
一时心中气愤，于宛说道：“若是报国无门也就罢了，若是身负使命而当了缩头乌龟，那真是为人所不齿。”
杜衡没想到于宛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竟然如此豪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承曦抬头看向杜衡，轻轻地笑了。
本就该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事情，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那个未曾一见的弟弟呢。
若最后真闹得兄弟阋墙，兔死狗烹，那他自是问心无愧，死也瞑目了。
总好过苟且偷生，碌碌无为，当个缩头乌龟吧。
承曦转头看着正眉飞色舞，一派慷慨激昂的于宛。
春来江水绿如蓝，转眼绿树浓荫夏日长，倏忽秋风起兮白云飞，再到忽如一夜春风来，不久便是春风又绿江南岸。
都说是瑞雪兆丰年，今年这雪却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月，眼看着临近年关，这雪却越积越厚，山路崎岖险滑，危险非常。
于是于宛便写了封家书回去，说是今年便留在集贤堂过年了。
当然于宛也是存了私心的，当然是因着承曦的缘故。
泽希离开后不久，小屋的建造工程便缓了下来，于宛和承曦的感情却日渐升温，如今正是难分难舍的时候。
定下来在集贤堂过年之后，于宛欢欢喜喜地开始张罗年夜饭等一众事宜。
是夜雪霁，深蓝色的天幕上点缀着点点繁星，明亮的月色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倒还显得亮堂。
于宛叫锦绣帮她拿着蜡烛，自己坐在堂前编灯笼。
“怎么坐在这外头，不冷么？”承曦走过来，接过锦绣的蜡烛，锦绣却步走开了。
于宛见承曦来，伸手拍拍她身旁的位置，示意承曦坐下，顺便展示了一下她编灯笼的手艺。
“就快大功告成了，这是最后一个，等明天做完功课，我用红纸把它们糊上，再用金粉写上“吉”字，就好啦！”于宛拿着灯笼壳子在承曦面前晃了晃。
“你会的东西可真多。”承曦伸手要接过那灯笼壳子仔细瞧瞧，不小心碰到了于宛冰凉的指尖。
“你的手怎么这般凉？”承曦说着将于宛的双手捉住，放进自己手心暖着。
承曦的手大而温暖，于宛冻得有些僵的手渐渐暖起来，当然脸也慢慢地烧起来。
于宛红扑扑地脸蛋映入承曦抬起的眼眸，承曦一不小心就失了神。
于宛更慌了，赶紧把手抽出来，站起来指着门前的雪地说道：“要不我们来打雪仗吧，动起来就暖和了！”
承曦也有些许不自然地抬头看她，鬼使神差地竟接受了这个夜里打雪仗的建议。
于宛率先跑出去抓了一把雪，团成团朝承曦扔了过来，正好砸在承曦脚下。
承曦毫不示弱，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就回敬了过去。
于宛赶紧躲开，凉凉的双手在滚烫的两颊敷了敷，感觉好多了。
两个人你一球，我一球。
总体来说，还是承曦被打中的比较多。
于宛忍不住得意地笑，抓着雪球又要跑过来。
得意总是伴随着忘形，而忘形又总是伴随着悲剧。
大概是雪太厚了，于宛没注意到地上一块石子，被绊了一跤，眼看着便要以脸着地。
刚要逃跑的承曦见势不妙，已经来不及去搀扶，只好以身体作肉垫。
于宛摔上来的时候，承曦还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你没事吧？”于宛想要起身。
“别动……”承曦说道。
于宛于是一动也不敢动，耳朵贴着承曦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眼前是茫茫的雪地，是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影，渺远的繁星和天幕。
承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面看着满天的繁星，右手轻轻揽过于宛的肩膀，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在这万籁俱寂里，只有我和你。
于宛搭在沉曦胸口的手动了动，松松地握成了拳。
“宛儿，若是我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你还愿意同我在一起吗？”承曦低低地问道。
于宛手指轻微地动了动，温柔地回答道：“当然愿意。”
“那若是我出将拜相位极人臣，你还愿意同我在一起吗？”承曦继续问道。
于宛迟疑了一下，轻轻回答道：“我觉得你与初见时不同了。我原以为你是一株心事重重的冷梅，却不想是……”
是一棵黑心莲！
承曦眼珠子一转，只觉她是在转移话题，便依旧不依不饶。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冷梅，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吧。”
“我愿意。”于宛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承曦望着满天繁星，无声地笑了。
于宛半晌没听得承曦再开口，于是撑起身子看向承曦，担忧地问道：“那你以后会纳很多很多妾室吗？你还会喜欢上其他人吗？”
听得于宛语气里的醋意，承曦心里顿起揶揄之意，转眼对上于宛认真的小眼神，心念一动，眼神陡然转为深情，不由自主地托住于宛的后脑勺，让她缓缓靠了过来。
于宛有些懵，但是鼻子的本能让她在两唇相依之前，猛地别开头去。
“阿嚏！”于宛捂着嘴巴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咳，这俩人也不知道怎地在雪地里腻歪了这么久。
承曦无可奈何地暗自叹了口气，脸有些发烫。
两人起身，于宛一边帮承曦拍掉身上的雪，一边有些心虚地问道：“你没伤着吧。”
承曦想起刚刚的情形，面上还有少许尴尬，但是嘴上已经开始毒舌了：“我不要紧，倒是你，以后可得少吃点了！”
于宛气急，瞬间把尴尬的情绪一扫而光，咬牙切齿地想要回击。
“阿嚏！”承曦也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师傅不喜辛辣，我很久没吃到辣味了，馋得很……”于宛仰头看着承曦。
承曦瞥眼瞧她，嘴角噙着一抹笑，等着她说下去。
“你看我们在这雪地里呆了这么久，难免要受风寒的，受了风寒就要生病，生病就会耽误功课，那可是万万不行的……不如我们……吃顿热气腾腾的火锅暖暖身子吧！”
承曦敏锐地抓住了于宛这九曲十八弯的表达里面的重点，说道：“你说得对，功课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千万不能耽误，所以我们赶紧准备吃火锅吧！”
呦吼！于宛连蹦带跳地去厨房了，出来时，大竹篓里放满了清洗干净的蔬菜、牛肚、羊肉片……还最重要的，于宛最拿手的小丸子！
承曦这边也已经清理出一块空地，柴火堆上，明晃晃的火舌正舔着锅底，锅内的牛骨浓汤上漂浮着一层红油，各种香料的诱人味道随着一个个小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直飘进人的五脏六腑，挠得人心痒痒。
于宛在承曦身边坐下，将竹篓里的食材一一放进锅里。
“你看我烧火的工作做得怎么样？”承曦朝火堆里添了一把柴，问道。
明亮的火光倒映在于宛眼中，而于宛眼里只有火锅。
“嗯……一般般吧，还需要历练，明天来厨房帮忙，我可以考虑教教你。”
承曦闻言一挑眉，未置可否。
于宛的鱼丸本来就已经煮熟了，此刻一个个白胖胖的丸子被筷子穿在一起放到锅里，不多时便可以吃了。
于宛凑近闻了闻，哇，真香啊！
下一刻，于宛把那串丸子递到承曦嘴边：“呐，奖励你的，下次烧火还要继续努力！”
承曦两手各拿着一根木柴，于是就着于宛的手咬下一个丸子。
嗯，味道还真不错。
于宛做的丸子真是一绝！
“好吃吧……”于宛瞧着承曦的表情，内心十分得意。
“这还不是我的必杀技呢，我有一道独创的爆炸鱼丸，那才是绝世的美味，食之终生难忘！今天准备的仓促，来不及做了……”
“啊——”承曦张着嘴巴示意于宛继续投喂。
于宛这才回过神来：“你自己不会拿吗？”
承曦举起手里木柴，一本正经地说道：“烧火的事儿可不能怠慢了呀！”
于宛抿嘴一笑，一把拍掉承曦右手的木柴把丸子塞进他手里，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迟疑。
“我的牛肚要老掉了，别吵吵。”
承曦拿起丸子，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于宛满心欢喜地夹起牛肚，吹凉后刚想放进嘴里。
“啊——”
又是承曦。
于宛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把到嘴的牛肚给让了出去。
“好吃吗？”
“好吃！”承曦吃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于宛于是又夹起一块豆腐，刚要放进嘴里。
“啊——”
果然。
于宛咬咬牙，把豆腐塞进了他嘴里，后者朝她笑笑，眉眼弯弯。
于宛回之以微笑，尔后快速回身朝锅里就是一顿狂夹，不多时，碗里便堆出了一座小山。
承曦嘴巴一动一动地嚼着，静静地看着于宛，后者麻利地操作完，连碗带筷子一把塞到他手上。
然后，于宛从竹篓里拿出一个更大的碗，如释重负地开吃！
承曦托着碗也不吃，就用他那独有的戏谑而宠溺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于宛吃完了夹，夹完了吃，来来回回，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我怎么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承曦突然说道。
嗯？于宛现在是满头疑问，咽下嘴里的牛肉丸，敷衍道：“有吧，大概在梦里。”
承曦笑了，那一瞬间的出神肯定是错觉。
小灶开完毕已经是深夜，承曦示意于宛先撤，自己断后。
于宛拍拍承曦的肩膀，点点头，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