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景二十七年的元月十五，天寒料峭，大雪纷飞。

他撑着伞，在沈相府邸的后院里，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还未出生，便与自己定下娃娃亲的小姑娘。

她一身粉色的衣衫，头上扎着两个圆鼓鼓的小髻，红色的丝带在风中飞扬着，映着她红扑扑白嫩嫩的小脸蛋子，活脱脱就一个粉面娃娃，喜庆可爱得紧。

只可惜她生来痴傻，六岁还不会说话，一天里由九个时辰都在睡觉，清醒的时候也是呆呆的，无甚反应，只能由奶妈带着，在屋檐下坐看哥哥们在雪地里打雪仗。

不知为何，她见了他，原本涣散的目光仿佛是突然有了聚焦，竟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她先天不足，路都还不怎么会走，此时却突然如此着急要跑，不出所料，很快便倒在了雪地里。

他赶紧扔了伞去扶。

她便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抬头看他，嘴里竟蹦出几个字来。

“霁……霁……”

说着，又好似突然被抽走了灵魂一般，眼神一散，晕了过去。

他忽地觉得心口好痛，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痛，仿佛是有刀自骨肉间划过，有布满倒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心上，带起零星的血肉，疼痛直达灵魂深处。

再醒来时，他已经回到了重华宫。

不久之后，沈家便出事了。

他与她的第一面，亦是最后一面。

人人都说她可怜，还没来得及学会说话，便再没了说话的机会。

只有他知道，那年元夜，她叫过自己的名字。

我总要让徐文活着在她的墓前，在她沈家满门面前，下跪忏悔。

承曦瞧着承霁苍白瘦削的脸，心下不忍：“为了扳倒孙家，你自己服毒，损身伤本，这代价也太大了。”

“无妨，你也知道，我身子骨倒是还行，不似外界传闻的那般脆弱，如今孙家倒了，我也不必再装病，都值得。”

承霁收回目光，不以为意地笑笑，将空碗递回给承曦：“倒是你，流落在外十几载，刀光剑影里不知趟了多少回，上回救钱嬷嬷家人还负了伤，着实不易。”

他瞧着承曦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面庞，无奈一笑。

若是自己生不带疾，是不是也能同他这般。

承曦低头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你在宫里水深火热的也不好过，我们兄弟俩自是不必计较这些。”

“哦对了，我这些年在外头不断查访，已经发现了有关萌叶的线索，在平阳县卧虎村，等京里的事情了了，我便去一趟，将萌叶带回来给你做药引。”

承霁听完，垂着眸不语。

“怎么了？”

“我还记得，你在信里跟我提过一个叫于宛的小姑娘，你很喜欢她。”

“是啊？怎么突然提到她了？”

“她出自杭城于家，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于家有样家传的宝贝，据传，就是萌叶。”

这下换承曦沉默了。

承霁接着说：“若是谁娶了她，那萌叶便会作为嫁妆交到于宛手里，所以父皇打算赐婚。”

“赐婚？莫不是让她嫁与你？”沉曦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承霁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一时满屋沉寂。

“是不是不管那宝物是不是萌叶，父皇都要她嫁过来，只图那一线可能？”

毕竟天家脸面，总不好强夺了人家的传家宝。

良久，承曦开口。

“是。”承霁回答得很干脆。

“我去求父皇。”承曦说着便要起身。

“站住！”承霁一激动，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承曦只得赶紧去给他倒了杯热水，等他停下来再递过去。

“你怎么求？”承霁的声音沙哑了许多，此时每开口说一个字，嗓子便如刀刮过，巨疼无比。

承曦樱粉色的薄唇紧抿着，别开眼不语。

“你知道父皇属意你继承大统……”

“你知道我志不在此！”

承霁又开始大咳起来。

咳嗽声停，屋里又是一片沉寂。

“父皇约莫在给你物色正妃了，你的正妃会是京中高门大户的嫡女，不会是一个商贾的女儿……”

窗外有只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吵得承曦头疼。

“我会和父皇说清楚的，七瓣萌叶罢了，不靠联姻我就能帮你拿到，三弟，相信我。”

承曦眸光清澈而坚定，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窗外的鸟叫声停了，有风起，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田田的荷叶已经现出了枯败的迹象，荷叶下一尾鲫鱼嗅到了鱼饵的味道，摆动着薄纱般的鱼尾徘徊良久，还是耐不住诱惑，一口咬上了鱼饵背后的鱼钩。

承霁靠在床榻上，看着窗外投进来的日光渐渐爬上床脚，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是有私心的，他忘不了那晚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叫自己的名字，也无法忽视沈家倾覆后母亲眼里的哀痛。

有些事情，他要亲手去完成。

皇兄毕竟长在乡野，不曾亲身体验帝王权术，天真的让他险些不忍开口。

他脑海里回荡着他的那句“七瓣萌叶罢了，不靠联姻我就能帮你拿到，三弟，相信我。”

若是自己不是生来便带着心痛之症，那么当年被留在深宫里面对腥风血雨的，会不会，会不会就不是自己？

当年父皇授意将承曦送往乡野，是防备与孙家的对抗中，他被波及，损了性命。

而自己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反正先天不足，反正寿元难永，被波及，便被波及了罢。

所以，扪心自问，如今好不容易熬到拨云见日的这一天，自己真的能甘愿放手吗？

我不是圣人，我也会有私心。

昏暗的屋子里浮动着药草的清苦味，良久，传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承曦当晚便面见了皇帝。

据说皇帝震怒，把饭桌都掀翻了，汤汤水水地撒了一地，阖宫上下都屏声凝气，生怕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枪口上。

泰安宫灯火长明，皇帝一夜未合眼，翌日一早便颁下圣旨，将杭城于家的女儿，指给了新封的永曜王承曦当侧妃。

一小队人马当即风驰电掣地南下去宣旨，仿佛再等一刻皇帝就要反悔收回成命。

承曦在泰安宫前跪了一夜，此时方任由泰安宫前的太监将自己扶起。

“陛下嘱咐了，要殿下先去歇息，今日不必去早朝了。”

承曦望着清晨清冷的日光，双腿无甚知觉，心下却是暖洋洋一片。

正好，他也想回去给于宛修书一封，告诉她真相，若她知道永曜王便是自己，心下定会觉得欢喜。

承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侍女正在替他布菜。

“行了，你们先下去吧。”他摆摆手屏退左右，召出了角落里的金羽卫程庄。

“你带几个人南下，盯着杭城于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禀报，还有，若是于家小姐的送亲队伍上京，沿途保护好她。”

程庄听罢抬眼：“那萌叶……”

“可佯装抢夺，不必真的抢到，否则到手了也是烫手山芋。”

“是。”

-------------------

天界，司刑府。

司刑正伏案处理公文，案上一支剔红松纹毛笔静挂在红木笔架之上，笔管厚髹朱漆，上饰松纹，松枝遒劲有力，山石苍碣巍然，构图紧凑，布局疏朗，一眼望去便知是上品。

按照云霁帝君此前的嘱咐，他需要将云霁下凡这段时间，天界发生的大事一一记录在册，等云霁帝君归来一看便知。

此刻他便提着那支剔红松纹毛笔，凝神写着。

司命府走水非偶然，司命笔丢失，人间失序，恐生大乱。

为防小人借此生事，天帝命下官秘密寻找司命笔，然毫无头绪。

魔界易主，新任魔君整顿魔界后竟向天界投诚，名目为认祖归宗，六界一片哗然。

新魔君未明已经过明镜验明真龙真身，滴血入澄河水可与天帝血相融。

而其容貌，也非此前所推测的易容术幻化，实为其真貌。

如今六界皆认其为帝君失散之胞弟，天界收服魔族，天帝找回麟儿，为双喜临门。

然臣甚忧。

天帝下旨建造了未名宫于清和宫西侧，两宫并立，不日将落成。

司刑放下笔，望着窗外茫茫的夜色，只觉孤寂无边。

这支剔红松纹毛笔与典狱手里那支剔红鹤纹毛笔皆是昔日渔晚所赠。

云霁帝君收到的是白玉套青金石龙纹笔，笔杆选的礼元山上好白玉，玉质温润如脂，龙纹栩栩如生，耗费渔晚数个日夜亲手雕刻而成，首尾镶以上等青金石，笔毫油光劲健，品相完美，令人赞叹。

典狱收到那支鹤纹笔时很是喜爱，恨不得把笔用一根绳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处处跟人显摆。

不过，后来看到云霁帝君收到的那支后，就又不开心了，还大骂渔晚偏心，他瞧了瞧司刑手里那支松纹笔，又觉得还是松纹笔好看，便缠着司刑要同他换。

好不容易换了，只半天说是又要换回来，还是原来那支称手，于是便又换了回来。

司刑瞧着那支松纹笔，想起往日种种，不觉一笑，抬眼又想起自己如今孤身一人，好友皆不再身畔。

如今的天界，一派和气下其实暗潮汹涌，而他却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明月皎皎，何其孤寂。

另一边，未明红衣金冠黑履，从容地踏在天界的白玉阶上，一步一步往天后的小花园而去。

天后谷婉出自草木族，花园内自是奇花异草无数，有蝴蝶蹁跹于姹紫嫣红之间，云雾缭绕，一派盛景。

未明驻足片刻，直直朝花园中心的牡丹花丛而去。

不多时，有云气自牡丹花土下袅袅腾起。

他掌心一翻，将云气汇聚于右手掌心，那云气便渐渐化成一张薄薄的轻云笺落在他手中。

轻云笺上写着：未见丁乙异动。

是迫风从魔界送来的消息。

未明捏着这张轻云笺半晌，方随手一扬，那轻云笺便又变作云气，化在花园袅袅的云雾之中，再看不见。

他转身，又优哉游哉地在小花园中来回踱了几步，像是在等什么人，待得暮色渐稀，花园中依旧一片寂静。

他扯着一边嘴角轻笑了声，方负手信步离去。

其实他刚踏进通往小花园的陌绿小道，便有仙侍向谷婉禀报。

谷婉放下梳子便要前去将他拦住，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

未明是在试探，滴血认亲那日自己恐怕是在神色上露了破绽惹得他生了怀疑。

如今他掌控了魔界怕是发现了轻云笺的秘密，想要来确定一下，并借此试探她的态度。

她最好装做不知道未明的真实身份，如此才能在更大的秘密被发现之前，再一次将未明置于死地。

用早膳时，谷婉吩咐春茗去小花园剪几朵模样可爱的花给未明送去，说是随时欢迎来赏花。

她喝了口玉露，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将花园里的牡丹丛留着，省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春茗将花送去未名宫时，未明正在练刀。

他一挑眉，收了刀，隔空将绣球花束接过，面上颇为惊喜。

“你替我谢谢母后，说是昨晚我不小心迷了路，误闯了母后的小花园，还请母后见谅。”

待春茗离去，未明将上扬的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把花束向空中一抛，那新鲜的，带着朝露的，粉的蓝的绣球，便化作一缕青烟，灰飞烟灭了。

“你先去，你主人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