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云衔青一怔,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山里起了雾,周遭尽是氤氲的雾气,身穿紫色华服的男人身影也跟雾一样朦胧。
他没有束发,黑绸缎般的长发沾了血,逶迤铺了满地。
湿润的风迟迟刮过,雾色流转,带来一缕闻不真切的甜腥。
云衔青像被蛊惑了似的,向前走了一步:“你……”
大美人霍然抬头。
冰寒的目光在触及云衔青的那一瞬,明显也怔了怔,抬手揩掉了唇角的血迹,开口时声音很虚弱,说的却是:“小书生,蘑菇好吃么?”
云衔青瞅了眼篮子里五颜六色的蘑菇,很诚恳地回答:“不知道,不敢吃。”
辨别野蘑菇也是门大学问,不巧的是,云衔青在这方面知之甚少。
他就是采着玩,看到好看的就薅到篮子里去。
大美人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家走了水,全家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大美人淡淡地道,他仰头看着林隙,细碎的日光落在他脸上,他看起来好像并不伤心。
云衔青还是说:“节哀。”
大美人静静地又看了会天,问他:“小书生,你有什么心愿么?”
云衔青这段时间扮书生上瘾,张口就来:“自然是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大美人偏头看过来,又笑了:“小呆子。”
不待云衔青反驳,他解下腰间玉佩,递向云衔青:“送你,拿去当了吧,不值几个钱,买几本书还是够的。”
云衔青虽然刚下山,但他师父师娘藏品颇多,玉的好坏还是能分出来的。
这块玉一看成色就不是什么便宜货,哪里是大美人口中轻描淡写的“不值几个钱”。
但他还是接了过来。
两人指尖相触,大美人羽睫微动:“竟然不是幻觉,你真的是人啊。”
云衔青迷茫了:“我还能不是人么?”
“见笑了,”大美人声音轻得仿佛风吹就散,“你很特别,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还以为是山里的精怪呢。”
大美人的想法竟然与他不谋而合。
“好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有缘再会,小书生。”大美人语气温柔地下了逐客令。
云衔青站定不动,原地数了三秒。
三、二、一。
大美人阖眸,头轻轻一歪,晕了过去。
云衔青手上还拿着他给的玉佩,即便没有这个玉佩,他也不会放着这么个大美人在荒山野岭不管。
“好吧,”他把玉佩塞进胸口,弯腰抱起大美人。“有缘再会?那看来咱们的缘分还不小呢美人。”
云衔青在山脚下搭了个粗糙的木屋,供暂时歇脚。
长宁镇一月后有场拍卖会,里面有他感兴趣的药材,可以用作易容,他需要在银泉山停留一阵子。
他抱着个这么大个人一路走回去,邻里都瞧见了,纷纷热心地给他出主意。
这时候隔壁村的高郎中还没搬过来,倒是有个赤脚大夫常常路过,大美人运气好,碰上大夫正好在村子里。
二狗子自告奋勇,飞快地将人请了过来。
赤脚大夫把完脉:“身子骨虚弱,这是受了寒正发热呢,我给你抓两副药,喝下去退烧了就好。”
大美人醒的时候,云衔青正端着药碗隔空对他左右比划,很苦恼的模样。
大美人还昏沉着,空茫茫地对着云衔青发了会呆,才哑声道:“是你。”
云衔青精神一振:“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还在想该怎么给你喂药呢。”
他举着勺子往大美人唇边一递:“啊。”
大美人薄唇微张,刚想说“不必,我自己来就好”,就被云衔青一勺子怼过来,塞了一大口苦涩的药汁。
他:“……”
看得出这小书生没怎么伺候过人,磕得他牙疼。
但他在云衔青期待的目光下,还是把婉拒和药汁一起咽了下去:“……多谢。”
云衔青往他手心塞了把麦芽糖,眉眼弯弯:“不客气,我就在隔壁,不舒服尽管叫我。”
大美人看着手心那把看起来很粗糙的麦芽糖。
他从小就泡在药罐子里长大,本来不怕苦。
但可能是头一回被人塞糖的缘故,他竟然觉得唇齿间泛开的苦味真的需要糖来压一压。
他捏起一颗麦芽糖剥开皮放进嘴里。
齁甜。他没忍住皱了皱眉。
剩下的糖被他搁到桌子上。
小书生的木屋很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书柜里除了书,竟然还摆着不少孩童才会喜欢的小玩意,屋里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熏香,床褥的料子摸起来很普通,但大概是饱饱晒过日光,干爽蓬松。
床头放了尊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寒梅,幽幽散发清香。
岑寄昼重新闭上眼睛。
他很累,他刚杀完全家一百二十六口人,一个活口没留,最后一把火烧了那困住他二十多年的囚笼。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那一百二十六个人头只是他复仇的第一步,他注定手上沾满血腥,走上一条不归路。
但此时他什么都不想去想,不想去做。
隔了几个时辰,云衔青敲门进来:“退烧了么?”
岑寄昼点头:“退了。”
云衔青盯着他。
岑寄昼疑惑:“怎么了?”
云衔青找出一个铜镜,举到他面前:“这位爷,自己瞅瞅吧,脸都烧成啥样了。”
岑寄昼端详镜中的自己。
脸色的确不大好,但这点小病他其实不在乎的,即便身受重伤,他手中刀也不会有丝毫不稳,何况区区发热。
但云衔青好像把这小病看得很严重。
小书生钻进厨房忙活半晌,又端出一碗药:“大夫说你要是没退烧就再喝一碗这个。”
岑寄昼依言喝了,但他不想再在床上躺着,就出了房门。
云衔青正挽着袖子在小院里忙活,听见他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你出来做什么?外面很冷。”
“不想睡了,”岑寄昼走过去,“你在做什么?”
云衔青不怕冷一样,大冬天的穿得也不厚,露出的胳膊雪白,修长漂亮:“垒鸡窝,我怕小美人冻着。”
……小美人?
云衔青吹了声口哨,不久后,一只母鸡从山林里跑过来,扑到他怀里。
他递给岑寄昼:“喏,抱着吧,暖和。”
岑寄昼怀里多了只金灿灿圆滚滚的母鸡,手指陷进它蓬松柔软的羽毛里,果然很温暖,烘出一股很淡的小麦香。
“小美人是邻居送的,太聪明亲人了,我没舍得宰了吃,就养起来了。”云衔青垒着鸡窝说。
母鸡发出撒娇似的咕咕声。
岑寄昼摸摸母鸡的脑袋,它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小书生真的很有趣。
岑寄昼笑了下,他感觉今天总是在笑,很难的遇见一个这么合他心意的人。
但他该走了:“我……”
云衔青心血来潮:“不过小美人下的蛋还是可以吃的,我刚学会怎么煮一颗完美无瑕的鸡蛋,明早请你尝尝。”
岑寄昼:“……好啊。”
“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
“所以,”数天之后,云衔青从灶台里端出锅小炒肉,蹾一下搁桌上,“你是打算赖在我这了么大美人?”
岑寄昼若无其事地摆出两副碗筷:“今日风大,不宜出门。”
云衔青掰着手指头数:“今天风大,昨天日头太晒,前天村头大黄叫得太响……”
他忍不住想嘴贱:“你别是看上我了,想做我娘子了吧?”
岑寄昼微微一笑:“好啊。”
一阵死寂。
“啪嗒。”
云衔青的筷子从手上掉下来,惊恐地摔到了地上。
他不知姓甚名谁的娘哎——!
有个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大美人在向他求亲!!!
岑寄昼表面镇定地抽了双新的放他面前,其实也懵了。
最开始其实是云衔青在留他。
这小书生夸下海口,翌日却直接将蛋煮爆在锅里,蛋白云朵般往外飘。
他拉着岑寄昼复盘许久,最后还是没找着原因,决定次日再战——毕竟小美人一天只下一枚蛋。
云衔青拽着岑寄昼袖子眼巴巴的模样,让岑寄昼只能答应再留一日:“好啊。”
后面怎么演变成岑寄昼不想走,可能是小木屋里的日子太有趣了吧。
岑寄昼从未想过,摘梅花,遛母鸡,冰钓,去邻居家蹭饭等等,在云衔青手里竟会变得这么有意思。
现在他看着小书生呆呆的模样,才惊觉,自己原是很寂寞的。
“你家乡拜堂成亲可有什么习俗?”岑寄昼问。
云衔青梦游似的回答:“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先知晓对方的姓名。”
岑寄昼搁下碗筷,拉过云衔青的手,在他手心慢慢写下“岑寄昼”三个字,完事之后也不松手,将他手轻轻握在自己手中,静静地看着他。
云衔青还傻在原地。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结就结。”
让我们恭喜这对新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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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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