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夜间疾驰。

不敢眠更不敢休。

差点把马给跑吐,孩子也终于无法忍受这颠簸,嚎啕大哭,才停下来。

出于谨慎。

沿路的客栈闻玳玳坚决不住,非要在荒山野岭过。

火堆旁。

乐游分食刚烤好的野鸡,见闻玳玳脸色还煞白着,全无胃口,试探的问:“你……不会是干了比在翠微山毁临渊国主更恶劣的事吧?”

身为为数不多知道闻玳玳假死之事,脑子灵光过头的乐游,见闻玳玳已然是陷入极度恐惧之中,继而又安抚道:“我倒是觉得大当家担心的为时过早,依我看,临渊国主对你没有计较前嫌的意思。当然,就算是计较,你也没什么怕的,手握他唯一血脉,全族为国捐躯,斟酌之下,他顶多刨坟鞭尸泄愤。”

……

闻玳玳幽幽道:“你可真会安慰人。”

“一个男人,特别是像临渊国主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最受不了的事儿,你一样不落的全给干了,真不差你想起来的这几件。大当家,早面对现实,早睡觉。”

拍拍手吃完的乐游,起身哄孩子睡觉去了。

闻玳玳:“……小屁孩。”

现实。

她面对不了了。

有些过错,并非诚心悔过,竭力弥补,就能完全抹去她曾带给他的无数伤痕。

她是如何有颜面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她是如何肆无忌惮地对他提要求,她又是如何全无心肝,装作什么事都未曾发生,每日晨昏定省,仿佛一切如常。

奢望回到从前?

她罪恶滔天,怎会有如此可笑天真的想法。

当年,若非她向苍旻透露了尉迟长云的机密军情,临渊军又岂会遭遇如此惨重的损失,以至于被紫殇军击败,狼狈地退回边界?

她为了错到离谱的仇恨,不择手段,不辨忠奸,手上占满了那么多忠臣良将的血,让他们家破人亡,她的罪行罄竹难书,她的名字永远被镌刻在临渊国的耻辱柱上。她简直就不配为人,不配活在世间。

若非她把欺师灭祖,谋逆犯上,干的这么彻底,

尉迟长云就不会沦为十方世界的笑柄,更不会连她的真实身份都不敢公之于众。

讽他败德辱行,她才是败德辱行的那个;污他寡情薄意,没心没肺,她才是寡情薄意,没心没肺的那个;咒他不配为人,全家就应该死绝绝后,报应果然到了她的身上…….。

若非尉迟长云仁慈,她的刑罚应与苍旻无异。

下狱,审讯,逼供,游街,被视如粪土的匍匐在地,用死去祈求那些因她而家破人亡的亲眷原谅。

悄声无息,她拎起了剑,走到湖边。

她能逃到哪里去?

逃了,便能心安理得过余生?

累积起来的所有事物重得让她无法喘息,这些孽,她已经无法偿还了。

悲悲切切,愁肠百结。

原本以为,身居匪首之位已五年,多少该有些长进。细思量,无非是如今比往昔更不怕死了而已。

罢了,活着反而成为尉迟长云眼中的碍眼之物,何苦厚着脸皮在他视线里徘徊。倒不如将这条命偿还于他,让他跟所有人都有个交代,名声或许能稍作挽回,说不定还会念及她翻然悔悟之情,年年能给她坟头烧点纸,

说实话,今晚波光粼粼的水纹与她手中的利剑倒是相得益彰。不知何故,剑鞘竟滑落至脚边,她紧握剑柄,欲更亲近那湖水的温柔,就想……。

“想死?”

颇为讥讽的嗓音意外落在闻玳玳耳后。

闻玳玳诧异回头。

月色下,眸色深沉如渊,带着轻易看穿一切的透彻,也能随心吞噬一切,走过来。

“想死,怎么不死在五年前呢?”

精致、天生妖孽的面容,脱离凡夫俗子的超脱气质,从黑暗中出来,站到光亮处,不疾不徐的在她眼前放大。

怎么可能,回赤水的路有三条,她特意选了条最不好走的。

错过尉迟长云的肩,正好看见乐游跟山山在勾肩搭背。

闻玳玳:“这个叛徒。”

结实的肩微微斜了下,挡住闻玳玳看别人的视线。

“想死,要不要吾叫人抓紧给你办个仪式?”

闻玳玳握紧了剑鞘,噗通给尉迟长云跪了下去。

尉迟长云卓然而立,一动不动。

“师父,不管您还认不认徒儿,徒儿都罪无可恕,求师父将徒儿与苍旻关在一起,同罪论处。”

“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闻玳玳正色道:“不是,徒儿只拿苍旻当大哥看待,从未对他动过情,与他亲近,完全是自小到大的交情,别无其他。徒儿请罚,完全是因为作孽太多,只能以死让师父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交代?”

“是,交代。”

“给谁交代?”

“因徒儿一念之差害的所有人。”

闻玳玳低下了头,匍匐在地,扣着泥:“可以把徒儿凌迟,削下的每一片肉,用来祭奠因徒儿自以为是,冤死的亡灵。”

“主意不错。”

闻玳玳扣泥的手一停,像是如释重负,正要谢恩。

“倒是可以用在苍旻身上,削下的每一片肉,用来祭奠闻玄知夫妇,鬼膺村的每一位忠烈亡灵。”

闻玳玳出乎意外的望向他。

“吾身为临渊之主,需要拿一个女子的命给天下人做交代?你是太瞧得起自己,还是认为吾是个愚钝之人?你被苍旻带走的那日,并非是你泄露了临渊的绝密军机,导致吾方一再撤退。实则是苍旻以你的性命相要挟,而吾担忧你的安危,故不敢与苍旻硬碰硬,最终决定撤离。至于那些战败的痕迹,不过是关听肆的寐军与苍羽的军队故意纠缠不清,彼此间情愫纷扰,难以割舍罢了。”

闻玳玳的眼眶,慢慢灼热起来,她不敢对视他深情惯了的视线,声音微颤,固执道:“师父,徒儿明白您是在为徒儿着想,为徒儿开脱,除了那些罪不容诛的恶行。还有此前弟子对您所做的那些禽兽不如之事,今日方才知晓,实在是愧疚难当,无颜面对,不配为人,更枉费您以命护了徒儿这么多年。”

说到这儿,她手中的泥逐渐模糊,几滴泪滑落,她尽力让声色显得不那么卑微落魄:“师父,您及时清理门户,实乃正道。徒儿是临渊的罪人,是师门的不幸。从此以后,您就当从未有过徒儿这个弟子。”

认真听完闻玳玳的话后。

“都想起来了?”

“是。”

“打算以死谢罪?”

“是。”

“凌迟之刑?”

“是。”

“这次,选好死期了没?有没有遗愿?”

闻玳玳怎么觉得尉迟长云的话语似乎在哪里听过,那种熟悉感在心头萦绕,却又想不起来从哪里听到或者看到。

“重建鬼膺村时,闻玄知夫妇屋外墙角,看字迹,大概是六岁时写下的。你倒是比吾想象中心志如铁,百折不摧。既然你意已决,不愿更改,吾也成全你,你的命是吾救的,死期就由吾来订,明日吧,赶个大早,凌迟之刑,挺废时辰的。”

闻玳玳重重给尉迟长云叩首,像是良心上终于释然了些,不敢再叫师父,唯恐玷污了这两个字:“谢圣上成全。”

原以为尉迟长云不愿意多留片刻,应该转身就走。

而他却等着闻玳玳抬起头,直起身,重新迎上他目光时:“时辰既定,遗愿呢?”

“民女有罪,不配提任何要求。”

尉迟长云盯看了她两秒,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你赤水的江湖呢?孩子呢?都没有托付的人?”

赤水的接手人好说,至于孩子。

不堪的夜晚,糟蹋尉迟长云所得之子,她又怎敢奢望、央求尉迟长云会好好待孩子。

能不让他碍眼,不恶心,已经是眼下她力所能及的事了,有些秘密,就让她带进土里吧。

远离皇城,远离朝堂,给他一份自由自在的天地,总比锦衣玉食却朝不保夕的生活要好得多。

思罢:“回圣上,就交给乐游吧。他的为人,民女信得过。”

“你信得过乐游?”尉迟长云嗤笑一声,神情复杂的质问她。

一个相识不足五年的土匪?

感觉没什么不对的闻玳玳:“如果不是北大哥不辞而别,其实交由他,也可…….。”

“够了!”

无可抑制的愤怒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尉迟长云蹲下身子,一把揪住了闻玳玳后脑的头发,拉进了两人距离。

咫尺间,闻玳玳发现,尉迟长云的眼尾原来也已经不知不觉变得赤红。

他怒不可歇,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的难受而又刺痛,停顿又整理情绪好久,才开口,说出的话居然是:“闻玳玳,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同样抖动的眸子,闻玳玳努力探究尉迟长云爆发的情绪中,到底藏着什么。

“是民女哪儿说错了?”

“你没错!”

闻玳玳几滴泪没忍住,坠落在尉迟长云的玄袍上。

发间之手,如暴风雨骤停般迅猛松弛,恍若刚才未曾凡尘跌落的仙神,再度傲然挺立,拒人千里之外。他恢复了清醒,冷然丢下一句:“是我眼拙。”

第二日。

没有什么凌迟之刑。

闻玳玳与乐游一行人奔驰在回赤水的路上。

山山传达了尉迟长云的口谕。

一年为期,协助梅让知,平复赤水国内乱,以功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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