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罡风夹着血沫从无垠处飞来,视线隐入黑暗,鼻尖却钻入一股极淡的清香。季惊鸿心下一动,当年他孤身入永夜,也曾闻到过一模一样的气味。
九幽入口以蓝花楹为界,半枯半开,九幽外得生,入九幽为死。
季惊鸿骤然睁眼,与此同时,乌霜落像个破布娃娃般从半空被丢下来,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一动不动,胸口连起伏都没有,若不是眼睛还微弱地眨着,几乎让人疑心是否还活着。
地底由粗糙的岩石拼凑而成,分割成几块岛屿,缝中有赤焰迸裂,发出令人心惊的刺啦声。岛屿相接处是望不到底的流动岩浆,咕噜噜冒着泡。几双黑洞洞的眼睛从岩浆下探出来,不怀好意地打探着这位入侵者。
岛屿最前方是块凸起的岩壁,前端由紫水晶镶嵌而成,勉强能说是一道门,云松雪就站在那道门前,冷眼旁观。
“这是你入九幽的第一道砍,一个时辰之内,爬上来。”她高高在上地俯视,“否则——”
她捡起一块石头丢下,那石子尚未碰到岩浆,便骤然被高热的气体迸裂,散成无数块,尖叫着融化。
乌霜落伏在地面,右臂关节折一个扭曲的弧度。他安静地盯着石子融化的那处岩浆,额上的汗混着血滴滴答答淌落,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云松雪说完便转身入门,她的背影被无限拉长,赤焰从眼前晃过,终于彻底看不见了。
一双接一双的眼睛从角落窥视过来,尖细刺耳的声音若有若无。
“是活人耶,咱们这儿都多久没来活人啦,嘻嘻。”
“嗯……老规矩,灵丹归我,其他你们分。”
“哈哈!这回该轮到老子吸骨髓了,脑髓也得归老子!”
“哎呀,妾身不和你们抢,你们吃完把皮留下,妾身的孩子正愁缺个襁褓呐。”
那些声音逐渐逼近了,乌霜落眸中浸了血,视线变得极其模糊。他看到皱缩的皮肤,冰凉缠绕的蛇尾。腐烂肮脏的脚蹭着他脸,粘稠的涎水拉成长丝,滴滴答答地淌在头发上。
季惊鸿捂着鼻子后退了一步,嫌弃中带点震惊。
三头六臂,张牙舞爪,血盆大口。
是九幽最低等的魔。
突然,有个声音尖叫:“等一下!你们闻,他身上是什么味道!”
一众魔闻言,纷纷停止动作看过去。
说话的是个耄耋老者,脊背高高弓起,像是拖着一个圆壳,五官被皱巴巴的皮肤挤到一处。此刻他眯着眼睛,紧缩的鼻尖不断嗅着,整张脸几乎要贴到乌霜落身上。
“老不死的,你什么意思!”
“这这这、这味道——”老者陡然蹦起,干瘪的双目瞪得滚圆,“是魔神骨香,他背上是魔神骨!”
一石惊起千层浪,四周陡然寂静,随即轰然炸开,原先拥在外围的魔此刻也坐不住了,纷纷围上去要一探究竟。
“魔神骨?真的是魔神骨?这玩意儿不是消失几万年了吗!”
“哈哈哈哈哈!那些老东西苦求这玩意儿那么多年,最后居然落到老子手里了,天佑我虎魔!”
“龟公见多识广定不会弄错,要是吸一口魔神骨髓,别说化人形,就是一统九幽也不在话下啊!让开,都给我让开!”
“都别挤都别挤,哎呀,谁挤疼妾身了!”
喧嚣不断,争吵声地动山摇,无数双手在脊柱滑动,乌霜落被推搡着四下翻滚,扭曲的腕臂钻心地疼。季惊鸿心都快碎了,无力感上涌,他想阻拦,可终究被屏蔽在识海之外。
“都别动!”
熙攘中陡然爆出一声怒喝,龟公找了块高石站在上方,右臂高高举起:“且听老夫一言!”
他毕竟是发现魔神骨的第一人,因而众魔对他也算尊敬,好歹停了动静,唯有虎魔眉目间稍显不耐。
“老夫理解诸位急切的心情,但在做所有决定前,首先得将这小子的脊柱剖开。”龟公慢条斯理,“而剖骨的人,只能是我。”
虎魔即刻骂道:“凭什么!谁不知道你老奸巨猾,万一你剖了骨独吞怎么办!”
一呼百应,下方群众也纷纷举手抗议。
然而龟公对此早有准备:“魔神骨珍贵异常,稍有不甚便会损伤,到那时,可就谁都得不到这宝贝了。”
他拈着胡须,眯缝般的眼睛闪过精光,背后的龟壳不知何时撑破了衣服,累赘地下垂着,显得他更为老态佝偻:“老夫曾在古籍中见过相关记载,知晓魔神骨的正确剖法。”
台下果不其然止了反对声,众魔不甘不愿地让出一条道,虎魔横眉怒目:“敢搞小动作,老子杀了你!”
视野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乌霜落眨了一下眼睛,听到耳边有人在笑。不知谁在摸自己脊骨,冰凉滑腻,像毒蛇在思考从哪里下嘴。
“等等。”虎魔盯着龟公捡起的石子,将手中锋利的大刀递过去,“那个钝了,用这个。”
“虎兄有所不知,这剖魔神骨就得用钝的,一下一下,将上头的肉剔掉。”龟公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钝石,眼里阴暗一闪而过,“虎兄的刀太过锋利,若是一下剖开坏了骨头,那便得不偿失了。”
虎魔这才收手,只是目光仍死死盯着这边的动静。
剧痛从脊背砸下,乌霜落骤然闷哼,龟裂的指尖狠狠卡进大地裂隙,腕间青筋鼓起。他能清楚地感到有东西在自己体内滞涩地摩擦,带起翻飞血肉。
龟公平素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谁也没料到他下手会如此狠辣。一刀过后,竟连停都不停,接着就挥出第二下。
这画面太过血淋淋,周边逐渐有窃窃私语响起。
“这、这样下去真的没事吗,这人是不是还没死啊……”
“哎呦,造孽造孽,这这这真是……此等魔神骨不要也罢,妾身先走一步。”
“那什么,龟公,要不先把人杀了……”
“谁敢!”龟公半边衣袖沾了血,“咔”地拔出钝石,“魔神骨必须得在人活的时候挖,谁这时心软,便注定成不了大事!”
下方不知谁嘀咕了几声,又被摁了下去,最终偃旗息鼓。
“一群优柔寡断的废物!”虎魔粗声粗气地将刀往地上一砸,“你接着剖,谁敢拦,问问老子的刀答不答应!”
于是那块硌人的石头又在他脊背摩动起来,乌霜落脸上的肌肉因太过紧绷,神经质地抽了两下。他盯着前不远那扇紫水晶嵌成的门,流不出一滴泪。
可是突然,身后的塞动停了。
耳畔的声音陡然止息,仿佛时空静止,紧接着,一声怒喝如惊雷般炸开混沌,从天灵盖劈向心腔,灵魂被裹挟起滔天巨浪,乌霜落晃了一下神,总算看清了将他护在怀中的那个人。
那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杏眸朱衣,本该张扬肆意,百无禁忌。可现在,那双漂亮的眼睛却红得彻底,像在眼尾抹了把晚霞,眸中的情绪说不清是激忿填膺还是痛心蚀骨。
季惊鸿在哭。
季惊鸿在替他哭。
他掌心都是血,抱着乌霜落的那只手微微颤着,像一把锁,将人死死囚在怀里。乌霜落身上狰狞的伤就是他的梦魇,光看一眼便会扯断那已经摇摇欲坠的神经,亲赴无尽深渊,将这里的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他背上那些伤疤是这么来的。
原来他早就觉醒了力量。
原来那些他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苦难,乌霜落早就在九幽受过一遭了,远在他们相遇前。
双目赤红的魔群一拥而上,季惊鸿抬手卷起滔天热浪,张牙舞爪的火凤气吞山河,如白虹贯日般冲向对面。紫水晶嵌成的洞门顷刻融为余灰,过路岩浆被卷之入腹,石子崩碎,岛屿四裂。
“滚!都滚!”
火凤在半空盘旋,将一众魔群圈在一小块地界,季惊鸿立在半空,掌心赤纹滚烫,脚底凤吟震九州。他目眦欲裂,手抬起时几近颤抖。
凤凰凑近那众魔群,等着主人发出最后的命令。热浪袭面,外头的龟公与虎魔首当其冲,痛得言语不能,皮肤滚起可怖的泡。
可恰恰此时,他怀中的乌霜落瑟缩了一下。
季惊鸿陡然一僵,脑中电光火石般一激灵,火凤灰飞烟灭。
“没事了,没事了。”他本欲拍乌霜落后背却从下手,最终移到脑袋上轻轻揉了一下,“差点忘了这里是你的识海,不能乱来。”
识海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是臆造,若是不分青红皂白乱来,最终的伤害只会反噬到主人身上。
万幸他没动手。
“我带你回家。”
季惊鸿温声安慰了几句,抬头便对上了一身紫衣。那人站在高处,任周遭如何鬼哭狼嚎她佁然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
云松雪冷眼看着这边:“放他下来。”
季惊鸿一字一顿:“绝无可能。”
云松雪似是笑了一下,季惊鸿这才发觉她生得不差,吊梢眉丹凤眼,要不是脸上那张牙舞爪的烈焰与眸中总是压抑着的阴鸷,必然也称得上一句凌厉美艳。
“你今日你将他带走,往后他就是连九幽都闯不进的废物。”云松雪瞬息移到季惊鸿跟前,抬手便要将人抢回来,“过去哪一任魔神不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若他连最基本的防御都不会,就白瞎体内的魔神骨!”
“白瞎就白瞎!”季惊鸿狼狈闪躲不敢还手,“他就是他,不是什么狗屁魔神,未来想当什么人也用不着你管,我能护他一辈子!”
“大言不惭。”藤紫灵流汇成剑意,云松雪怒道,“由不得你!”
四方夹击避无可避,季惊鸿咬住牙,将乌霜落护在怀里,用后背硬抵住了这下袭击。
顷刻,他骤然跪地,膝盖骨砰地砸在地上,耳畔嗡嗡作响,喉中涌起的血腥味被咬牙咽了回去。
乌霜落突然抖了一下,季惊鸿以为他怕,赶紧忍住闷哼:“没事,没事,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们……”
谁料下一刻,怀中的人陡然暴起,如野兽般的目光几乎要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云松雪即刻偏头,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侧脸被划出一道血痕。
她抬手抹过,低声嗤骂:“逆子。”
季惊鸿一震。
外侵者攻击识海原主必受到反噬,不论伤势大小。按理来说,乌霜落伤了云松雪,伤口必定反噬回他自己身上。
为何乌霜落毫发无损。
思绪如惊雷般炸开,季惊鸿几乎惊骇地看了过去。
除非,云松雪和他一样,也是外侵者。
下一刻,天崩地裂,岩浆倒灌,一切开始分崩离析,从外而内瓦解。
季惊鸿一喜,赶紧朝怀里看去:“落落,你清醒了?”
梦魇坍塌,意味着识海的主人意识到了一切皆为虚妄。
云松雪脸色极为难看,眼睁睁看着对岸两人往外围冲去。
“季惊鸿!”彻底崩碎前,她厉声怒喝,“替我转告那位,我和她,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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