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点痣

春节余韵尚存,街上仍残留着未散尽的爆竹味,叫卖声不绝于耳。锦州的气温较常州更低,花满堂没走几步,便不动声色地挡了挡小臂。

“冷啊?”季惊鸿脚步一转走进家食肆,“小二!”

“诶!”

店内生意挺好,人群三三两两簇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面上皆神情欢快,活像好事将近。

季惊鸿心下微疑,那灰布麻衣的小二却已然近在眼前,笑容满面地将他往位上引:“客官几位?先上座先上座,来点什么?”

“先来壶……”

季惊鸿本想说“酒”,眼下却微妙地顿了一下,脑中极快地闪过些不甚清晰的画面。

小二弯着腰恭候:“啥?”

“算了。”季惊鸿道,“先看看菜谱再……”

“两壶热酒。”

铃音脆,骨节分明的手攥着把玉扇,挑开了挡风珠帘。花满堂不知何时重新披上了那件金纹牡丹罩,衬得身姿愈发妖媚,动作间透着股恹恹的懒。

这宛若艳鬼似的脸一出,周遭猛然一静。方才还破口大骂或笑声震天的食客,眼下全停了手中的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富贵公子,活像被勾了魂。

怎么、怎么有人能生成这副模样……

小二看得眼睛都直了,连话也忘了接。

下一刻,身前陡然落入个黑影。来人银白便衣,束腰窄袖,发冠配得一丝不苟,紧绷的下颚凌厉如劲风,往这儿一站便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那双黑眸透着股诡异的冷淡,安静往下压的时候,像乌云蔽天,山雨欲来。

小二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寒颤。

突如其来的招呼声打断了思绪,季惊鸿抬手:“这儿。”

小二骤然回神,面上重新挂满笑意:“几位是一起的?那正好!两壶热酒是吧,客官先看看菜谱,酒马上来喽!”

闻七拉开里面那张椅子:“师尊,这儿吹不到风。”

小二再去送热酒的时候,视线下意识在闻七身上转了几圈。

低眉顺眼,一言不发,在另一人身侧像只乖巧的犬,方才那幕似乎只是个幻觉。

“辣子鸡,麻婆豆腐,剁椒鱼头,灯影牛肉。”季惊鸿不间断地报出一串菜名,随后将菜谱翻了个面,“你们点什么?”

“喜欢的都让你报了。”花满堂道,“小七吃什么?”

闻七不知为何有些走神:“听师尊的。”

花满堂于是点了两样清淡小菜,将菜谱还给小二时又想起了什么:“再加一碗莲藕羹。”

闻七敏感地看过去,恰好与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撞了个满怀。他心尖像被轻轻揪了一下,带着点细密的痒,丝丝缕缕地渗透到四肢百骸。

抬头,却见季惊鸿一脸震惊:“你不是无辣不欢吗?”

花满堂捏着扇子:“小七吃不了辣。”

“你诓我呢!”季惊鸿更奇怪了,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上回你突发奇想做了些辣味点心,你那小徒弟可一块都没剩啊。”

“哼。”花满堂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闻七,“你自己问问他难受了多久。”

闻七心虚地移开视线,借着桌面遮挡,讨好地扯扯花满堂袖口。

又是阵珠帘响,混着嘈杂的吵嚷声,四五个食客鱼贯而入。为首那人步伐匆匆地行至柜台前,语速极快地说了什么,掌柜面露抱歉,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人神色即刻暗下来,唉声叹气地带着一众同伴出去了。

季惊鸿探头看了眼:“方才我就奇怪,这地方春节竟不打烊,生意还如此兴旺。”

说话间,小二正巧端盘上菜,闻言忍不住接道:“公子是外乡人吧,往年这个时候咱是正常闭店的,但今年嘛,恰恰撞上钱家小公子生辰,八方宾客来贺!开店开店不就讲究个赚钱,这么好的机会,掌柜的干脆不关店了,直接给咱涨薪水!”

出盘的菜肴鲜香四溢,色相俱全,一半“满江红”,一半“清江水”,各有特色,各有风味。

季惊鸿敏锐地捕捉到关键:“钱家?那个富甲一方的钱家?”

“嘿呦还有哪个钱家能拿出这么大手笔、这么大排场?您方才看到来的那几位客官没有,就是想问问掌柜的有没有多余房间,可惜啊,周边大大小小的客栈早被订满喽!”

他一面动手摆盘,一面嘴还不停:“钱老爷这么多年也就得了一个小公子,从小养在金罐罐里的,但您猜怎么着,那小公子不继承家里这么大生意,反倒昏了头修仙去了,哎呦呦,这可真是……”

季惊鸿听得有趣:“挺有意思,这附近当真没剩客栈了?”

“嘶……公子若非得住店,就只剩两里开外的秦楼馆了,不过那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是下下选……嗐。”小二摆完了盘,又顺嘴道,“这两日到处敲锣打鼓的,都想蹭蹭钱老爷家的喜气,倒是热闹得很。”

“多谢告知。”季惊鸿笑盈盈道,旁座的闻七一言不发地将几片碎银推了过去。

“小事小事。”小二收了钱,笑得牙不见眼,“客官若有需要随时吩咐,慢用啊!”

待人走了,季惊鸿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看着优雅进食的花满堂,气不打一处来。

他突然出手,从对方筷下抢走一片牛肉,恶狠狠道:“下回打听这种事你来。”

“你出力我出钱。”花满堂眼也不眨地去夹另一片,“很公平。”

季惊鸿:“那是你出的吗,那不是小师侄出的吗?”

花满堂慢条斯理:“我和他分什么你我。”

季惊鸿震惊:“他人还在这儿呢!”

闻七正低头品尝莲子羹,闻言似乎顿了一下。

花满堂弯弯眼睛,正想说话,店外却陡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锣鸣,紧接着,唢呐铜鼓齐齐上阵,由远及近,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动静着实算不上小,一众食客却突然躁动起来,兴奋的目光凝为实质,几乎要穿透那尾珠帘。

“吾家有女初长成,笔点朱砂赐福身——”

这个角度刚好能望见外头的情景,季惊鸿向来喜欢热闹,自是不会错过这种好戏。当下移目望去,却见到了一片大红之色。

领头的是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岁,头戴方帽脚踩高鞋,手上拎着个圆滚滚的容器,笑意盈盈。一边沿路撒糖,一边念念有词。

“点痣礼启,八方来贺,喜气盈门,喜气盈门——”

往后是四个与他穿着相近的男子,亦抱着糖洒。再往后是顶通红的轿子,上刻祥瑞神兽,绘以彩漆,金帷盖顶,富贵华丽。垫尾的便是那礼乐队,唢呐铜锣吹吹打打,喜气洋洋。

眼看那队伍愈发近,周遭群众也愈发兴奋,有几个坐不住的,竟直接冲出门外哄抢着接糖。

此等景况闻所未闻,季惊鸿大感兴趣。尚未询问对面两个紫萍老乡,外头发糖的几位竟直接入了店。其中一位四下环视一圈,径直冲他们走来。

正是那领头男子。

离得近了,季惊鸿才发觉他样貌不赖,特别是那双滚圆的眼睛,看着你时像融满了欢快,无端让人心生好感。简而言之,这是张极为讨喜的脸。

男子摸出一把糖,在每人身前各放两颗:“喜气盈门,喜气盈门。”

糖果的包装还上贴了片小巧的花,造型精巧,在别处竟从未见过。

他笑意融融,语调飞扬,季惊鸿虽不太懂,但料想是此地习俗,当下就微笑着准备接过:“多谢。”

然而,他连糖衣都没碰到,东西却被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摸走了。花满堂三两下拨去糖衣上的花片,拢在一处还给那男子:“洪福齐天。”

男子一愣,随即眼中猛地爆出惊喜,欢天喜地地接过:“这是百年前的习俗,公子竟然还记得!”

花满堂自若道:“儿时父母替我办过,多少记了一些。”

“什么?!这……”男子大惊失色,“点痣意在证实清白之身,痣在清白在,以男子之身承点痣礼,这、这岂不是……”

奇耻大辱。

剩下的字他没说出口,但看花满堂的目光却陡然夹了一丝同情。

“有何可奇,女子点得男子为何点不得。”花满堂咽了口酒,“更遑论,当年我父母为的是‘赐福身’,是世人为这礼节强加了因果。”

男子被堵得哑口无言,面露菜色。

季惊鸿兴致勃勃听了半晌,总算找到了插话机会:“何为点痣礼?”

“紫萍民俗。”花满堂放下酒盏,“将特殊药材研磨成粉,待家中孩童成人后点以朱砂痣,端坐红轿之上绕街撒糖,聚敛福气。”

男子忍不住补充:“其实就是守宫砂,帮未婚女子守清白用的。”

花满堂顾着吃菜,并不搭理他。

男子或是觉察到了不愉气息,讪讪地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季惊鸿转着那两颗糖,突然觉得那男子长得也不讨喜,但更让他感兴趣的是那功效奇特的痣。

“诶。”他饶有兴致地戳戳花满堂,“那玩意儿真这么神奇?”

“嗯。”人一走,花满堂骨子里又透出了餍懒的气息,“敛福气,验清白,都是真的。”

季惊鸿下意识道:“你那颗朱砂痣点哪儿了?”

话音刚落,却听叮当脆响。闻七搁下碗勺,装若无意地夹了片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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