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位于锦州,下接紫萍,上承仙山,长风过界,涛声如海。思雅宗诫如其名,讲究雅正端方,百年来也就出了谢飞燕一个奇葩。
宗门傍山而建,山体连绵不绝。临下深渊高百丈,传闻镇有数万邪祟,晚间呜呜咽咽之音不绝于耳,能止小儿夜啼,非心性坚忍者不可居。
此回参与大比者共计千人,两宗各占五百,参赛者需入玄虚境狩猎,狩猎越多,排名越前。规定时间内,取排名前十甲为本次宗门大比胜者。境有结界,一旦封锁,唯七日后可解,以保证大比公平。
队分两列,内峰弟子跟随花满堂,外峰弟子由叶茜和孙渺带领。一众年轻后生从未踏足思雅宗,行进途中难免叽叽喳喳,你言我语间充满了笑语欢声。
何皎乍然瞧见季惊鸿眼睛都直了:“你——”
“嘘!”季惊鸿赶紧双手合十作祈求状,拼命摆手。
何皎好说歹说把话给咽了回去,趁着众人御剑的空茬悄悄贴近他:“什么情况啊,不是说闭关吗?”
“看不出来吗?”季惊鸿光明正大地贴着乌霜落,“都是借口啦。”
“所以你也要参加大比?!”何皎大惊,“这、这不是作弊吗!”
“我一没足千岁,二没修禁术,怎么就作弊了?”
何皎方才是脱口而出,眼下反应过来也觉此言不妥,只得幽怨地盯着他:“无双啊……”
他哀叹:“你可真不给我们留活路。”
季惊鸿被逗笑:“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们抢。”
“你说的!”
仗剑御风日驱万里,众人尚且嬉笑着猜测思雅宗地貌,领队的叶茜却逐渐缓了速度。明明前一刻还身处临阳闹区,袅袅白烟悠悠升高,街肆酒楼熙熙攘攘,下一刻拨云散雾,入目风景一晃,陡然变为高峻群山,层峦叠嶂,不时能瞧见身着蓝白宗服的弟子,星星点点镶嵌山岩间。
“快看!我们到了!”
不知谁乍然一声高喝,激起千层浪,众人争相探头而望,惊愕的抽气声一道接一道。
何皎面露震惊:“依山而建,下临深渊,若是不会御剑,岂非一辈子都出不了宗门了?”
“要不然怎么说‘一入宗门断前尘’呢?”季惊鸿接道,“你当这话开玩笑呢。”
“啊?这么死板,那得多无趣啊?”
“也有有趣的。”季惊鸿嬉笑道,“我就听说思雅宗最近养了些飞马,野性难驯,正在全天下找驯马师,驯成了还能摘走全宗门最宝贝的秋晓花。”
“吵什么,坏了规矩,让人家看了笑话!”
正聊着,却听前边一声怒斥,抬眸正是孙渺。他自亲弟弟死后很是颓废了一段日子,再见脾气是越发大了。
闹腾声骤然压低,何皎悻悻低头,暗自思忖幸好问心宗没这么变态的规矩。
落地已至戌时,来迎接的几位弟子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袖侧纹劲竹,一看便是宗主心腹。孙渺上前与其交谈,叶茜便领着一众弟子入住客居。
清溪潺潺翠竹萧萧,空中带着浅淡的土壤香,大比将于明日午时开始,在此之前,众人可尽可歇息准备。
梅梓与他们在小径分道扬镳,何皎等三人同住一道屋檐。临别前,季惊鸿极其自然地跟着乌霜落进屋,却无意瞥到了何皎眸中一闪而过的怜悯。
“……”季惊鸿面露幽怨,“这什么眼神!”
何皎看看他,再看看乌霜落,一边叹气,一边故作深沉地拍拍他的肩,兀自进屋去了。
季惊鸿忍无可忍,猛地将乌霜落扯进来,狠狠摔上门:“这名分你到底给不给!”
措不及防间,乌霜落没站稳,下意识将他护在怀里,两人齐刷刷倒在氍毹上。这人看着瘦,身体各处竟都是硬的,像隆冬凝固的冰石,季惊鸿闷哼一声,被撞得眼冒金星。
然而下一瞬,那块冰石很快远离了他,乌霜落低低道:“疼么?”
季惊鸿被他半搀半抱地扶到榻上,浑身软趴趴的,袖下掩盖的手却紧紧攥着那角衣袍。
“乌霜落——”他拖腔带调,“别转移话题!”
乌霜落很轻地叹了口气,将他整个框进了怀里:“给,过了明晚就给。”
冷香在鼻尖晃悠,稍稍抚慰了季惊鸿焦躁的心。他将脸埋在乌霜落怀里,闷闷不乐:“你说什么我都信,别骗我。”
这模样委屈又可怜,乌霜落心尖一疼,险些缴械投降。他将后颈的软肉揉得发红,低头吻了吻季惊鸿唇角,哑声道:“不骗你。”
“过了明晚,喜婚鹊昭告天下,我是你的。”
“不够,咱们还得成婚办宴,三拜天地,我还要把师尊唤来,让他认你,你得堂堂正正当我夫人。”季惊鸿埋在他怀里嘀嘀咕咕,“成亲后你得搬到问心峰来陪我,房间我都给你收拾好了……”
“好,好。”乌霜落轻声哄着,“依你,你要什么都依你。”
季惊鸿被哄高兴了,一把将人推倒在榻上。
乌霜落:?
“你早点休息吧。”他精神焕发,居高临下地宣布,“我出去一趟。”
乌霜落双眉微蹙,心底逐渐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去哪?”
“哼哼。”季惊鸿不怀好意道,“都来思雅宗了,当然得去见见我的青、梅、竹、马。”
“谁让我们目前只是普通朋友呢?”
他挑衅地一挑眉,赶在乌霜落起身前破门而出,凤吟红光乍破,眨眼间无影无踪。
以谢飞燕那般闹腾的性子,七日没消息尚且正常,一连七月没消息,鬼都得察觉到不对劲。她若没得绝症,那就只能被软禁了。
思雅宗地域广袤,幅员辽阔,湖泊如镜,沃野万里,在此间寻一人影,无异于大海捞针。好在季惊鸿从小和谢飞燕摸爬滚打到大,兴致来了赖在思雅宗一两月也是常有的事,对此地虽不能说得上了如指掌,但也略知一二。
谢飞燕居所名为崇雅堂,虽名“崇雅”,实际却恰恰相反。此人从小好乱乐祸,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将那些个宗训吃到了狗肚子里。亲爹被气得吹胡瞪眼,她还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季惊鸿一落地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
即便是深秋,蝉鸣止息,崇雅堂也不该如这般死寂。
月光灰白,周遭空空荡荡,没了那抹艳色衣裙与明快欢笑,衬得此地不像居所,倒像牢笼。
季惊鸿被这个窜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他藏锋入鞘,借着竹木遮挡身形,不消一会儿果真瞧见几个宗门子弟步履匆忙,看样子是要往崇雅堂左侧的清轩小殿去。
他屏息凝神,悄悄跟上。
清轩小殿灯火通明,领头那弟子疾步行至门前,按三长两短的规律叩了叩。雕花木门侧开一条缝,隐见一袭青蓝衣角掠过,漏下的暖光晃过那几位弟子的衣袖,那上边寥寥几笔竟纹了翠竹。
心腹弟子?
季惊鸿视线透过昏黄的藤纸窗,无声无息地将耳朵贴近。
“都处理完了?”
季惊鸿一愣。
不怒自威,竟是谢岱。
回话的是个较为年轻的音嗓,看样子是方才进去的心腹。
“回宗主,加了三道禁制,为保万无一失,可需弟子点上迷药?”
谢岱没有说话,端直的背影映在窗纸上,像山下苍劲古拙的松柏。
“罢了。”良久,他低低开口,“索性也就七日,此次大比过后,我会将一切如实相告。”
“宗主良苦用心,少主定会理解。”
谢岱嗤笑一声,染着苦意,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说出这番话的他。
那弟子忧心忡忡:“宗主!”
“她生来福缘浅薄,自小没了娘,看着洒脱不羁,实则自尊自傲,不愿欠人分毫,若不是命中注定活不过二十,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以命换命。”
季惊鸿一动不动,聚精会神。
“少主时运不济,此事怪不得宗主,万望宗主莫要过于自责。”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时也命也,再来千百次我仍会如此,天谴神罚因果报应,我一一受了便是,那孩子要索我的命,便让她来——”谢岱微微弓下腰,像重雪压古松,弯了主枝,“那顽女如何了?”
“少主砸了静思阁所有东西,钩挂金钩要出去,被发现后说要学猴子捞月亮。”
季惊鸿下意识想象一番,没忍住。
噗嗤的笑声在深夜格外清晰,谢岱猝然高喝:“谁!”
里屋人声嘈杂,似有慌乱,仓促间不知何物倾倒,哗啦碎了一地。
季惊鸿脸色一变暗道糟糕,脚尖点地飞身而起,赶在门开前将身影隐入竹林,转而向西南方去。
群山苍翠,专供人禁闭反省的静思阁位于某个山坳间,被青林茂竹围绕,不见天日。季惊鸿昔日听谢飞燕提过一嘴,但不知具体方位,眼下也只能盲摸过去。
一关就是七个月,正常人都得被逼疯,更别提一天不惹事就浑身难受的谢飞燕了,也难怪她耐不住寂寞要学猴子捞月。
与主张逍遥的问心宗不同,思雅宗子时宵禁,森严到苛刻,每处还有值班弟子巡逻,简直将死板规矩刻到了骨子里。
季惊鸿一面得躲避无处不在的眼睛,一面得找寻地界,险些崩溃。幸亏他修为高深,花了快整整一个时辰,总算跌跌撞撞地摸到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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