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狂风阵阵的,上一阵还未过去,下一阵就撞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把两人的鬓发吹乱。这里没有荫蔽,太阳就在抬眼能看见的地方,晒得人口干。
赵野记得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就有这么一种酷刑,把人扒光了丢在荒漠上暴晒,不给吃不给穿,用铁链子把双手双脚锁死了。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种族,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像虫一样在沙地里翻滚几日,就会如无意外地化作一具干尸。
他以前觉得这种事与他无关。他身强力壮,打得过、杀得快,不给别人留一点儿把柄,就算被俘被抓,也都不是他的事。
可当怀里这位掌心破了个小口子、大腿被绳索勒得发疼、随便吓两下就会痛哭的女人也要亦步亦趋跟上来时,他忽然觉得那时候不在乎的事情此刻都跟他有关了。
“娘子……”他望着太阳,直视它,一直等到章絮情绪稳定了,哭声停了好一会儿,才好奇且严肃地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河西么?”
赵野起初觉得,章絮是因为逼嫁,气不过,才同自己说气话。可这几日过去,她完全没有因为嫁了人脱离娘家而减轻半分想去河西的愿望,他便忽然觉得,章絮想去河西是真的。
“如果是杜兄弟的原因,我可以帮你走这一趟,我帮你把他的墓迁回来,你就在虢县等我。只要我没死,我肯定回来找你。”他觉得带她玩了一天,也够了,她体会过上路的感觉,不会太遗憾。
没有什么男人值得她走这么一趟,杜皓也不值得。
河西的太阳太烈了,一定会晒枯她。
“不……”她的脑袋靠在赵野胸口上用力地摇了摇,是上了悬崖后第一次没有犹豫地开口回答他的问题,“我要自己去。”
“为什么?”他再问,“你们人,你们人做每件事之前不都得有个理由么?士兵上战场是为了家人,匈奴南侵是为了过冬的口粮。你呢,为什么?难不成你去了,杜兄弟就会起死回生?难不成你去了,边关就会安稳如初?难不成你去了,天下就会太平么?什么都不会改变,你还要搭上这半条命,这条命。”
“我觉得不值得。”赵野如实回答。
章絮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在她看来,这男人是不会动脑子的,该像杜哥,总是看着自己傻呵呵地笑,不会问她买油灯是为了做什么,不会问她趁夜不睡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不会在意她心里都想什么。
“我没觉得你是好人,但我也没把你看作坏人。就凭你遵守约定把杜哥的遗物送回来,我就信你的义气。”女人还是没办法睁开眼,身下的树枝在轻微晃动,连带着她的心也不安稳,“之所以知道你不一定好也要跟来,只是因为我没有选择。”
“什么是没选择。没选择就是,如果你小时候学不会爬树,那在还没长大的时候就饿死。什么是没选择。没选择就是,如果我不咬着牙跟上来,你就要因为我受不了路途艰辛劝我放弃。”她一眼看穿赵野的想法,“什么是没选择。”
章絮吞了口口水,咽进去这几日伪装出来的所有情谊,半睁着眼睛抬头看他,坚持道,“嫁给你,就是没选择。”
这话伤人心。更别提前两天赵野才同她表明心意,章絮趁夜做的狼牙项链就挂在他的脖子上、垂坠于她眼前。更别提两人在床榻上缠绵了数日,他像曾今见过的山虎一样想尽一切办法疼爱她,满足她。
闻言,男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原本想逗她开心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了,只好抿着唇,眨着眼睛往山外面看。
女人比他想的要复杂很多。赵野在肚子里把弟兄们给他说的哄女人的话都想了一遍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担心一句话没说好了,她闹脾气,不管不顾往下跳。所以没敢接话,安安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
“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的话。你非要觉得我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才去河西。那你就当我是为了杜哥去的。”她毫不犹豫地开始撒谎,编撰那些他从没听过、也没见识过的话语,“我们山下人有条规矩,我这种女人,没给亡夫守过三年孝,是不能再嫁人的。我娘她违反祖制,要我匆匆嫁人。可我不能胡来。我一定要亲自到亡夫的面前和他断了这辈子的缘分,再择良人。”
赵野肯定不知道这些,他对人世间的规则毫不知情。他只知道男人要对女人做什么,完全不懂社会要对女人做什么。
所以他听了,只突兀地问,“三年?那三年后呢,三年后我能在你这里排上队么,我能不能当第一个。”
章絮没见过他这种人,觉得他会说出这种话完全是因为,眼下舍不得。说不定等他们到了酒泉,走到了那块界碑石,他就不觉得自己珍贵了。于是狠心地做了决定,不给他无谓的希望,不给自己多余的期待,说了在哪里停下,就在哪里停下。开口,“陪你睡一年半还不够么?就是每天做我也不会拒绝。”
“赵野,你这要价不算低的。”
你看他们多别扭,悬崖峭壁,同一根枝干上,紧紧地环抱在一起,哪怕说这种话也不赌气不松手。
什么要价。他赵野从一开始就没谈过这件事。他就是见她需要帮助伸出了手。他就是眼看着她礼貌客气地说“谈交易哪有不提条件的”。他就是觉得什么条件都没差点头答应了。这会儿却说他要价高。
“娘子,你信杜兄弟的海誓山盟,为什么不信我的真心托付?”他合紧了圈在女人腰后的双手,怕她一个不愿意,往后挣脱掉下去。
她那颗小心脏,万一真的不慎掉落,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女人自有道理,“我和杜哥认识多久了。”她想也不想,张嘴就是继续骗,把原先那个空旷无物的故事编得婉转动人,“我们婚前就是县里远近闻名的一对,谁见了都说我们郎才女貌、神仙眷侣。虽然婚后相处不过半月,可日日同食,夜夜共席。”
“我和你才认识多久?十日有么。就算我们不分白天黑夜地上床,可我心里一直想着别人……”章絮说到一半,忽然停了。她觉得赵野不至于这样蠢笨,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赵野冷了脸,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伤自尊,认输般地承认,“我确实是故意选的这条路。我赌你上不来,我赌你知难而退。”
章絮了然般的点头,问,“还要继续试我么?”
他摇头,答,“不试了,爬上去咱们就走正经的路。从这儿出发,去河西。”
这样的回答要她安心。若不是前两日赵野同她说那样真挚的情话,她眼下未必敢倒逼他松口。这样所谓的“试炼”就还要再熬上个十天半月……章絮边想,边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尽管事先做了准备,给指根掌心缠上了布条,可因为来回磨损,好些地方都出现了破口,要砂砾嵌进皮肉里。它们看不见又摸不着的,要她手心发痒又发热,发疼又发肿。章絮只专注地往外挑砂砾,不怎么在意他的心情。
他见了,彻底没话,有些颓唐地靠在崖壁上。闭着眼睛细想这几日给她展示领地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笑,不由得苦哼了两声,道自己真是。
——
事情本该这样转瞬直下,忽然收尾的。
可缓过神来的章絮想起来自己说了重话,惹他不高兴。又见他靠在石壁上苦着个脸,太阳快落山了也不提要背自己上山的事情,便看着形势,软了心肠,说出那些彻底让他挣脱不掉的语句,“我人就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行。为什么要想三年后的事情呢?也许三年后你我都死了,死在平原上、草地中、黄沙里。那时候非要争个谁第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如趁现在,我还是你的,我还要因为看你的脸色低声下气,得接受很多适应不了的事情,任你拿捏,把想做的都做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实在真诚,完全不像被拿捏的那一个。
“我要是你。如果我要是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我肯定会想办法强迫你给我生一个孩子。你太不懂女人了,孩子就是最好的把柄,虽然不要孩子这种话听起来好听,但是没多少用。你要真打算留我,就给我个孩子……给我一段这辈子也舍不下的回忆,最好难忘到,我觉得和你分开后,余生都不再有意义。”
女人边想边说,边想边说。
“我要是你。在死亡来临前,不想自己到底怎么死,为什么死,只用尽全力,用力地活着。只是没追到一个女人有什么好丧气的,你看我,这种鬼都不来的地方也还不是一步一步上来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时说了太多的谎话,有些分不清哪些出于真心。
“我就是要去河西。不管你信不信,赵野,我觉得我生来就该在河西。”章絮越说越勇敢,以至于能从他的怀里坐起来,能扭头去望波光粼粼的渭水水面,能与耀眼的太阳光打个照面,“我曾梦见,我骑着一匹赤色的小马驹,驰骋在河西的草原上。天地无边际,星河淌万里。”
多么美好的梦想啊。他见她脸上无比自由的神情,说她矛盾,说,“你每一句都在控诉我,却又亲自教我如何当个更坏的男人。”
“娘子,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是个坏女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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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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