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
风雨欲来,年长的女人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相公的脚,让他少拉着赵野说话,人家媳妇心里不高兴,别火上添油。
章絮坐在方桌靠里的那一边,始终体面着,面含微笑。完全不像是准备找赵野一通麻烦的模样。
但寻常人都明白,夫妻间最怕的就是隐瞒和欺骗,她只是表面上不叫人看出来,怕丢了脸面,可这心里呢,是半分也不饶的。所以她听见动静,抬头望了眼坐在上位的农妇,猜到她想给赵野提个醒,好叫他能应付得上自己的责难。
提醒有什么用。章絮冷笑一声,心道,他可从不觉得自己错了。她记得清楚,一清二楚,赵野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这路就是这样走的,他知道是往这边来才走的……他有意如此,处心积虑地不让自己去河西。
章絮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所托非人,觉得这禽兽……这畜生不通人意,觉得往后的前途都黯淡了下来,气得一把把头撇开,不愿意看他,不想搭理他,埋头,专心吃那盘放在眼前的青菜。
“只吃菜怎么行,再多夹点肉。”农妇比男人更了解女人,她一眼便明白赵相公做了一等一的错事,今日两人是非大吵一顿不可,又怕章絮气坏了身子,于是从旁安慰,“刚才不是同我说有好些天没吃地方菜了,怎么这会儿装矜持。别跟我客气。”
说完还要拉着赵野一块儿想办法,“我说赵兄弟啊,你也别干愣着,多关心关心妹妹。”
这些话说起来弯弯绕绕的,男人们听不懂。
主人先发话,指正道,“娘子你真是爱管闲事,别人两夫妻怎么过日子那是人家的事情,哪里需要你这个外人在旁边指指点点。我看赵兄弟是个本分人,这心里呀,对弟妹是喜欢得紧。你们方才在屋里那是没瞧见,他劈柴的时候,两只眼睛都快给他扣下来长在窗户上,真是的,也不怕把自己的手给砍破。”主人说完,豪爽地给赵野添了一小杯家酿的米酒。
轮到赵野。他听了,先是谦虚地笑,没接与夫妻私事有关的话。毕竟主动承认自己喜欢娘子有些太狂妄,容易招歹人惦记,转而换了话题答,“没有的事,小弟今日从大哥身上学到不少,实在受教。”说完,饮酒,再扭头,看了眼从伙房出来后便不声不响的章絮。
他是迟钝,但不是全无感觉,方才就注意到了,章絮的情绪不对,好像在与什么事物斗气,气得牙痒痒。所以赵野趁桌上的两人不注意,偷偷地躲在桌下牵她的手,想着等会儿好开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啪。”谁知道赵野的右手刚触碰到她的手指,就给章絮拍开了。
那声音不轻,桌上的几人都听见了。
农妇生怕两人这会儿便要吵起来,赶忙开口斡旋,“你们夫妻俩有什么事儿等回去了待一间屋子里时再说,我好不容易做一桌饭菜,可得尽兴吃了。”
粉饰太平。
这是寻常人面对这件事的惯用伎俩,觉得有什么矛盾一拖再拖肯定能把怒气最盛的劲儿头拖过去。
但赵野不是这样想的。他偏过头去瞧章絮,看她光嚼那一片菜叶子就嚼了百八十下,明摆着吃不下去饭了。且方才那一巴掌不亚于直接告诉他,这怒火都是冲他赵野来的。他不知道章絮为什么生气,但心里略有猜测。他将章絮视为一等一重要的人,在体面与娘子的情绪中他自然选后者。
于是他一点头,抱歉地看了看坐在上位的主家夫妻,解释道,“我们得离席一会儿,若是谈得顺利,一炷香后便回;若是不顺,我和娘子这就与诸位别过了。”
说完,又问章絮,“是我先出去还是你先出去?”
肯定不能一块儿走,两人的矛盾一触即发,也许章絮一抬眼,就得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他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因为章絮是个体面人,饭桌离席或许是她能接受的最出格的事情。
章絮听见了,没接话,脸色又红又白,心想主人还在桌上,他们这样擅自行动太没规矩,同时又埋着头开始懊恼刚才怎么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按照她往常的性格,她是很能忍的,以前生兄长、姊妹的气,都能忍到完全不在意的那一刻,哪知道遇上赵野,那点小脾气、小性子得不到一丁点限制。
两位主人听见了他说的话,面面相觑,饶是再笨也知道他们之间生了嫌隙,不敢再劝,只于嘴上叮嘱,“说话给对方留点面子,要是真吵架别说脏话。还有赵兄弟,万一真说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千万别动手打人啊。”
他知道,也点头应了,见章絮迟迟不说话,径直站起了身,大步往外走去,也不走远,就距离门口四五步的地方,肯定能要她看见。
屋子里少了人,陡然空旷起来,连屋外的清风都有想法吹进来,散散气。
章絮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抬起头,往左手边的空位上看了眼,看见他摆放端正的碗筷和几乎未动过的饭碗。
无论何时,赵野都在偷偷地凝望她。她想不通,看起来那样憨厚老实的男人,为何要多此一举,犯下错事。
“让你们见笑了。”章絮还在装体面,边笑着,边起身离席,作势就要跟去。
“妹妹,有话千万说清楚,两个人走这一路不容易。”农家妇人这样劝。
她却含着情绪没答应,“我是信他的……我昨日还觉着他是天底下最可靠的人。”又叹口气,脚步轻悄,出了门去。
屋外,天高地远,云淡风轻,今日本来是个好日子,她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去看赵野的背影。他的背影还和初见时一样宽厚,是闭上眼睛就能轻易相信的,如今却显得荒唐、荒谬。
赵野见她来了,又领着她往更僻静的角落去。家丑不外扬,两个人有什么矛盾也不该拿给外人听,所以他头一回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问,“我做了什么惹娘子不高兴?”
女人还想再给他一次机会,便苦笑着问,“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兴师问罪。他是第一回经历这种事情,低着脑袋把所有能想的都想了一遍,答,“我猜不出来。真要细说,我做过的很多事情娘子都不满意,你嫌弃我穿衣服邋遢,做事手脚粗糙,嫌我脑袋笨听不懂你说的笑话,你嫌我对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以至于聊天说地的时候只能坐在一旁干听。”
“是我方才和那姐姐多说了两句话么?还是忙着干活儿把你冷落了。我不知道,我一下山就会紧张,实在疏忽你,我给你道歉。”赵野是真的一点儿不懂她的心思,只好胡乱地猜。
都不是。她果断地摇头,忍着满肚子不高兴,问,“我记得我昨天才问过你,我们有没有走错路。你和我说没有。”
这大概是她第一回被骗得这样彻底,说着说着突然情绪失控,嘴唇剧烈颤抖着,眼眶里紧跟着掉下眼泪,是泪失禁了,她的情绪从未如此激动过,“可是……可是他们刚才和我说,你带我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男人望着她的泪水,又望着四周的远山,咽了咽口水,诚实地告诉她,“他们没骗你。”
听到他的回答,章絮愣了片刻。以为他要辩驳的,狡辩,或者坚持自己的观点,谁知道一被别人戳破了谎言便彻底泄气。为什么不挣扎呢?为什么不编一些看起来就很低劣的借口来骗她呢?
章絮抬手抹了把眼泪,低声追问,“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把我往这条路上引?”
“……是,也不是。”赵野不知道要怎么同她解释,他的脑子里完全没有相应的对策,甚至是明知道她会生气的,他还是决定这样做。
“为什么?”女人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难过得耳朵都开始嗡嗡响,“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费这么大的精力骗我。”
他在听,还和以前一样认真。看那模样,两个人好像不是在争论,而是在谈论什么解释不通的话题,“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多和你相处几天。”
“什么?”章絮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第一次见女人这样难以置信,好像自己在说什么笑话。可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做的,“我不认可你给我的策略,但我总得为自己做点什么。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你只把我看成押镖的镖师、送信的邮差。我赵野不过是你前往河西这条路上的一个趁手的工具,等你到了地方就会把我扔下。”
“我不想被你利用得太彻底。”他浅笑,走上前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像是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没有能耐继续隐瞒这场闹剧一般,失败地承认道,“骗你陪我多走一段路总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不理解这种爱人的卑微感,章絮总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她自然也没办法共情赵野“能和她一起多过一天算一天”的幸福和快乐。她心里只有她自己,“你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么?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陪你谈男女情爱。你知道我午后听到我们在益州的时候有多生气么?这可是二十天……我陪你睡树上,不洗澡不换衣。”
章絮说着说着更生气了,边哭边伸手捶打他的胸口,“我一想到……我一想到这么辛苦的路全是白走的,我甚至还要再走一遍,我就没办法原谅你。”
“你为什么只想你自己?你嘴上说着那么爱我都是骗人的么?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我是个没进过山的女人,我人小个子小跟不上你的步伐,我……”
章絮太委屈了,哭得一张小脸都花了,难受得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挥臂,毫不留情地把那石子往他脸上砸去。
他还没想好哄她的方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躲也不闪,甚至在看到她的举动后还往前走了半步,刻意往那石头上撞,好叫她砸得更顺手,更好发气。
只听“砰——”的一声,石子狠狠地砸在他的额头上,顷刻间便破出了一道血口,冒出汩汩的鲜血。
他嘶了声,抬头去摸,摸到一手的血红。
“你怎么不躲?!”章絮见那破口,又气又急,气他半天不答话,急自己一时冲动伤了人。
“没什么好躲的……躲了你更生气。”赵野说了一半,不说了,意识到自己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不如让她把气都发出来,追问,“还想砸么?想砸就多砸几块。”
“你这人,你是不是有毛病?”章絮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可肚子里的怒火找不到发泄的口,便要在身体里四处游走,游走到躯干,躯干便发痛,游走到脑袋,脑袋便要发癫。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女人突然像说气话那样通知他,“赵野,你听好了,等我找到了新的引路人,便要与你和离。”
“嗯。”他听了,出乎意料地没拒绝,点了点头,照单全收。
他正是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才刻意隐瞒的,他知道他的心上人心里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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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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