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飒飒雨

那之后数日,燕景祁日日奔波于朝堂事,早出晚归成了家常便饭。

元嘉身为太子妃,按理应当时刻侍奉,起居一体,只燕景祁那日后似乎格外体贴,也无意用这件事要求元嘉处身典范,晨起时便格外注意,从不让自己扰了前者安眠,连带着伺候的人也步履小心,以至到元嘉清醒之时,身边早已是空无一人。

不知不觉间,离元嘉成婚竟已过一月。

这日醒来,燕景祁又是早早便离去了。元嘉撑着床沿起身,抬手抚过早已冰凉的侧榻,眼中神色复杂难明。

她实在看不懂燕景祁……分明希望事事按自己的期望去做,却又够不上唯我独尊四个字,如今又多在细微处为她考虑。这样尊贵无匹的一个人,做出这样的举动,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思来想去无果,元嘉也放弃了没有头绪的乱想,干脆掀起床帷,又唤人进屋梳洗。

红玉闻声而进,捧着水盆、布巾等物的宫女亦鱼贯入内,井然有序地服侍着元嘉起身。

“……外头的云黑压压一片,还刮起风来了,怕是要下场大雨。好在今日不是请安的日子,女君就在屋里坐着,奴婢也可以给您挽个松散些的发髻。”

元嘉正背着身换衣衫,连外衣都还未穿好,念夏便大咧咧地掀了帘子,一面自顾自地说着话,一面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红珠跟在身后,脚步显然有些迟疑,直到前者不耐烦地回头睨她,才匆匆一行礼,又迅速跨槛而入。

“没规矩。”

元嘉余光扫过念夏,嘴里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也不知道先瞧瞧屋子里在做些什么……就这么走进来,真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了。”

院子里有行走的内侍,门外还有提膳等候的宫女,元嘉自己也还没收拾妥当,哪里能由着人就这样进来。

念夏自小便怕元嘉板着脸训人的模样,如今见前者出声呵斥,当即便不敢再说话,只仍觉委屈般扁了嘴。

红珠连忙解围,“原是这天气把人闷的难受,偏大半个月过去,愣是一滴雨都没落下来,如今好不容易见外头乌云密布,念夏这才激动了些。女君便不要生她的气了罢?”

说着,又在身后暗暗扯了扯念夏袖角,好叫人把这副表情收回去。本就做错了事,又怎好再摆出这样一副做派?

元嘉有些意外地看了红珠一眼──倒比她想象中更会处事,看来把人安排在念夏身边的决定没有做错。

“今日你来替本宫梳妆吧。”

元嘉这会儿也换好了衣裳,旋身坐到妆台前,如是道。

红珠低声应是,垂着眼快步从念夏身边穿过,从妆奁里摸出一把玉海棠花纹梳,力度适中的为元嘉梳起发来。

念夏的嘴扁得更厉害了,可也不敢在这当头说出其他的话,唯恐又惹得元嘉不快。老实立在一旁,见红珠替了自己平日的活计不说,动作亦是熟稔,心中更是难受,可也只敢绞着衣角,默不作声地围观。

轰隆隆几声闷响,下一刻便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被风吹打在窗棂上,又发出一连串滴答不绝的声响,大雨倾盆而下。

盼春连忙拉着念夏去关窗,将人短暂的带离元嘉的视线。

红珠握住玉梳的手顿了顿,三下五除二地为元嘉挽了一个倭坠髻,又从首饰盒里摸出两支嵌红宝鎏金簪,看了两眼便要给人簪上。

元嘉却在这时候偏了头,只看着镜中的自己,淡淡道:“已过新期,便不必再戴红了,替本宫寻些色浅的簪发吧。”

红玉反应快,元嘉刚说完,就另摸出两支白玉凤纹簪递给红珠。前者抬手接过,将其簪在元嘉发间,想了想,又告了声罪,快步走出去,不多时又拿着个小锦盒折返。

元嘉偏头望去,只见那盒子里放了对羊脂玉滴珠耳坠。品相上佳,但也称不上稀奇,可偏偏妙在这玉上连着的一抹红,绵延如丝线,给这纯白平添了一抹殊色。

小心替元嘉换上,红珠这才开口解释:“这耳坠是两年前皇后殿下所赐,用的是当年地方官员贺殿下千秋时献上来的玉料。”

“因是一整块大玉,尚功局的人便拿它做了整套的头面,又按照皇后殿下的吩咐,将剩余角料打成了数对耳坠。宫中有儿女的娘娘们各得了一对,余下两对,一对给了熙宁公主,另一对便是女君如今戴的这副。”

元嘉抬手轻触,只觉指腹间一片温凉,“做工这般精巧,怎么收起来了,竟一直没有人戴过吗?”

这个人,自然指的是薛神妃。

“薛娘娘总以《学而》中的‘温良恭俭让’自省,平日少饰珠玉,簪发也多以时令鲜花为主。这耳坠虽是皇后殿下所赐,可薛娘娘也是不戴的,收下以后一直将它存放在库房。”

红珠拿着螺黛在元嘉眉间勾画,又匀出一部分注意力在前者的问题上,而后动作陡然一僵,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一双手蓦地停在半空,红珠带着三分惊惶,不知是该继续,还是先跪地请罪。

“……怎么停下来了,是已经画好了吗?”

元嘉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像是没看到红珠的不自在般,只轻声发出一句疑语。

“就差眉尾一笔了,女君再稍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见红珠怔怔没有反应,红玉赶忙接了口,又暗暗瞪了前者一眼──这些话怎能当着如今太子妃的面说出口!

元嘉笑了笑,不置可否。

若说她对这番话没有半分波动,那绝对是骗人的。但这跟红珠有什么关系呢?她也不过就问答问罢了。这是薛神妃选择的作风与习惯,她既要与人区别开来,便不可能按她的处事继续……她本来也不爱这样的做派!

“……女君,这便好了。”

耳边复又传来红珠声音,比方才更多了三分小心翼翼。

元嘉左右偏了两下脑袋,连带着两边的耳坠子也微微晃动起来,“你的手艺不错,心思也算灵巧,下次,再为本宫挽个别的发式吧。”

红珠一听,顿时如释重负,“谢女君夸赞!”

“女君,早膳都已摆好了。”

敛秋站在一帘之隔的外间,恭声朝元嘉道。

后者嗯了一声,自妆台前起身,又在红玉几个的围簇下走了出来。

才坐下来,便见拂冬领了个年轻女郎过来,两人前后脚停在槛外,又屈膝向元嘉请安。后者显然受了这一场雨水的侵袭,虽不至于淋成落汤鸡,但身上依旧湿漉漉的,披了块宽大的布巾,此刻正不住地擦拭着。

“……芳菲?!”

元嘉讶异道。

“敛秋,快去给你的芳菲姊姊熬碗姜汤,再让念夏找身替换的衣裳……怎么这样大的雨还过来了,可是你家娘子有话要带给我?”

元嘉反应过来,连忙把人拉进屋里坐下,急急吩咐起左右来,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芳菲只是打湿了面上的那层外衫,方才松了口气。

“奴婢快到太子府时才落的雨,倒也没真的被淋上,不妨事的。”

芳菲连忙推却,无奈被盼春和拂冬牢牢摁住难以起身,只好转而回答起另一个问题来,“我家娘子算着您的新期已过,今日特意约了欧阳将军,想着两个人结伴过来找您说话呢……谁知天公不作美,大清早的就下起雨来了。”

元嘉先是一喜,而后又生出少许憾意,“是阿,怎么就落起雨来了……”

自出嫁以后,她便再未见过柳安沅和欧阳沁两人,如今听到她们惦挂着自己,又算着日子要来太子府找她,心中自是高兴……若今日见不到,下一次便又不知道要到哪一日了。

“难为你一大早就赶过来,怕是连早饭都只囫囵了两口,”元嘉看着不见转小的雨势,“先去把衣裳换了,我让敛秋再给你拿些点心,等雨小些了再说吧。”

芳菲答应着,正要随拂冬而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被去而复返的念夏领着进屋,当下讶道:“侍剑姊姊?欧阳将军这就到了么……可、不是说要与我家娘子一块儿过来的吗?”

侍剑,便是常年跟随在欧阳沁身边的女护卫,见一屋子的人瞧着她面露茫然之色,不自觉现出几分赧然,连忙抱拳行礼道:“见过太子妃殿下。”

侍剑显然比芳菲更加狼狈,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被雨水浸湿,发丝紧紧贴住两颊,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

来不及问话,元嘉连忙把两人都赶去侧屋换下湿衣,又让人取来干净的布帕备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彼此才终于安稳落座。

“……原说好要一块儿过来的,但临时出了些岔子,沅娘子和我家将军怕是要明日才能过府了。”

侍剑一面擦拭着湿发,一面语焉不详。

元嘉下意识朝捧着点心盒的芳菲看去,却见前者同样不解,只好自己继续问道:“是临时出了其他事情?”

侍剑的视线有些飘忽,而后长叹了一口气,“沅娘子被靖安郡主扣下了,说是课业没做完前,别想出房门一步。”

“娘子不是说她都安排好了么……”

芳菲脱口而出,声量虽小,可此刻屋内一片寂静,倒叫在场众人听了个分明。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元嘉也跟着叹了口气,“你家娘子又把刺绣给藏起来了?”

芳菲见再隐瞒不过去,只好苦着脸点头,“您是知道的,娘子她最恼的就是刺绣,平日里更是能躲就躲。可谁知这次请来的师傅严厉非常,娘子每每完不成课业,便直接告到郡主那去了……若不是近来老夫人常寻郡主娘娘嘱事,娘子怕连捡懒都不能够呢!”

顿了顿,又补充道:“国公爷也是知道的,还一直帮着娘子在郡主和师傅面前圆场呢,谁知今日……”

芳菲的声音低了下去。

“所以,是被逮了个正着?”

侍剑无奈点头,“正是呢。本都要预备出门了,偏就那么刚好,撞上了郡主娘娘和那刺绣师傅。郡主娘娘顺口提了嘴课业的事情,又没有国公爷帮着打掩护,沅娘子几句话便说漏了馅。”

“所以又叫你多跑这一趟,也免得让我白等?”

元嘉哑然失笑。

“将军帮着说了许多的好话,这才得了郡主娘娘松口,又听沅娘子说已是遣了芳菲过来,便叫我快马跑这一趟,不想半道上竟下起雨来,反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狈……”

侍剑接过敛秋递来的姜汤,又将手里的湿帕子递还回去,“将军这会儿被郡主留下来吃茶了,还请她一并守着沅娘子做活呢,说是今日至少要交出一件课业来,否则明日之事便不作数了。”

“这个傻阿沅,每回都这样被郡主娘娘训,怎就偏偏不长记性呢!”

元嘉无奈摇头,又唤盼春走近,附耳低言了两句,前者诶了一声便往内屋而去,不多时捧回一个小托盘,上面放了几方绣帕,和数个香囊。

“这帕子原是你家娘子从前躲懒,赖着我帮她绣的。那时绣了许多,大部分都被她拿去充数了,在我手里的就这几方了。你将它们带回去,再同她说,我这里再没有绣成这样的帕子了,让她好歹再练练,别每次都叫我绣个歪歪斜斜的给她。”

又指着香囊朝侍剑道:“还是跟往年一样,里面放的都是些薄荷之类的清凉物。快入暑了,今年你们和沁姊姊又大半时间都待在边郊大营,那地方也没个什么遮挡物,把它佩在身上,好歹解解暑气。”

“奴婢替我家娘子先谢过您了!”

芳菲喜笑颜开。

“您总是这般贴心,我家将军身上也不知有多少物件都是出自您手,便连我们几个,也跟着沾了不少的光。”

侍剑亦是感谢。

“如此,你们便下去歇着吧,不必陪着我在这里干坐了。等这雨停了,再慢慢回去。”元嘉笑了笑,“想来那时,国公府也已风平浪静了……拂冬,领着你的两位姊姊去侧屋休息休息。”

拂冬诶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走在最前头,芳菲谢过后连忙跟上,侍剑本也随在后头,却在跨出门槛的前一刻停了下来,一双眼睛朝着雨雾交织的某处看了又看,面上难得带了几分不确定。

“……怎么了?”

元嘉顺着侍剑的目光望去,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我、我隐约听到那处有人声……”

侍剑犹疑回头,“可不该阿,我方才一路过来,确定那地方是没有人的……且这样大的雨,谁又会特意过来呢?”

元嘉眼中多了两分深思──侍剑是跟着欧阳沁上过战场的,百步内的任何动静都瞒不过她。若她说自己听见了什么,那里便一定是有奇怪之处的……

想了想,干脆命徐妈妈和红玉两个过去查看,又叮嘱二人小心,不要打草惊了蛇。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长春馆行窥伺之事。

“不若还是我去──”

侍剑下意识上前,从军之人的谨慎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无妨,想来是哪处的耗子被这雨打坍了巢穴,急忙忙出来找路子的罢……你且安心去休息。”

元嘉面色如常,看向外处的视线却透着冷意。正逢早前引路的拂冬又折返回来寻人,侍剑一时无果,只好跟随离开。

“……是守角门的小宫女,偷摸开了条缝,正跟谁在说话呢!”

不多时,前去查看的两人也走了回来。徐妈妈倒还好些,红玉却带着明显的恼怒,愤愤道:“您慈悲善心,这样大的雨,特意叫她们这些值守在外院的都可以回屋歇着,不必候在廊下受冷风冷雨的侵袭。这妮子竟敢——”

徐妈妈阻了一下,又接口道:“按您的吩咐,未免惊了人,咱们也不敢走得太近。只那人打了伞,又有这场雨做遮挡,红玉娘子实在看不清长相,只能勉强辨认出那人穿的服制,当是哪个院子的嬷嬷。”

“……人还在那里吗?”

元嘉又问道,语调难辨喜怒。

“这会儿已不在了,奴婢瞧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像是……东北角。”

红玉回忆了下,有些不确定道。

闻言,元嘉微眯了眼,先仰头确认了雨势大小,见天际隐约泛白,便知这场雨快要下到头了,遂道:“雨停之后,不管是当值的还是休息的,让所有人都来长春馆候着。期间若有谁向你们打听……”

“奴婢自去拿话堵了她们的嘴!”

红玉利落道。

元嘉收回注视,又轻飘飘从红玉脸上掠过,浅浅一点头,算是允准了前者的话,只道:“那便去吧。”

而后,转身回了里屋。

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意思,她今日偏要看看,这些人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写的时候发现这一章的几件事情都是靠一场雨串出来的,最后定标题的时候干脆也和雨扯上点联系吧,我就是这么个取名废(不是)!

——————

惯例等一手申榜结果啦,周四恢复更新,大家等我带着摩多摩多的存稿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飒飒雨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