炬火的光芒,将人脸照得红通通的。
目光交汇之余,撕咬狂吼的风声无礼撞倒了火焰,女君脸上的光芒在一霎熄灭,只有两颗明亮精神的眸子,还在紧盯着丛后,随脚步戒备。
太瘦了。
白虎的眼睛本不算大,但挂在瘦到脱相的脸上,给人的感觉,足足有鸡蛋那么大。
奇怪的是,对于比它高出一截的人类,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攻击意味,相反,充满了能与人相匹配的情感,比如沧桑,怀念……和恳求。
被撞倒的火焰颤巍巍站起,火光回归侧脸,那只“大猫”也转身就走,只是它没走两三步,就停下来回头看她,消瘦的身躯,发出一声低吼。
这是……要她跟上去的意思?
玄凝觉得自己的想法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偏她不动,那白虎又缓慢走回来,隔着灌木丛扒她的牛皮靴。
她养过猫,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一般遇到猫扒人这种情况,只有一种情况——它很着急要做某件事。
“好,我跟你走,你别咬我鞋。”
身后并无旁人,玄凝想了想,将额头上的绑着的,用来防风御寒的额带解下来,摆放在丛木披盖的白雪上,给可能会找来的人,指明了方向。
山上积雪难行,纵观白虎带路,都是些刁钻坡度,鸿羽步伐消耗内力,在此也施展不开,玄凝只得跟着后头蹬身攀爬,其四肢并用的狼狈模样,俨如她经常笑话的仙山白猿。
红润唇边接连呼出的白雾,将颌间垂耷的围巾都氲湿了几分,玄凝抓着山石蹬上来时,好心的白虎正停在前面等她。
冻得发疼的耳尖,微微有些臊热,玄凝胡乱揉了揉,抬腿跨过半人高的石碓,白虎在一处洞穴前面吼叫了几声,里面并无声响传来,又或是她离得远,没能听见。
见白虎钻了进去,玄凝举着火把打量着周围,这些拦路的石碓仿佛是人为堆砌,绕着洞穴入口,形成了一个半圆的篱笆,将洞口圈在了里面。
玄凝摸着石块上的刻痕,上面的笔画歪歪扭扭,多处模糊不清,应该已有些时日,玄凝可辨出是沧灵文字,却不知其意。
这只白虎,难道是山下村民养的?
心中正疑惑嘀咕时,白虎在身后慢慢靠近,它并没有像狩猎那般屏息凝神,玄凝能听见喘息声,是沉重而又无力的。
它嘴里叼着一只幼崽,玄凝恍然大悟,忙摘下围巾小心接了过来。
小白虎身子僵硬,躺在手上动也不动,玄凝闻到了一丝丝恶臭,不禁颦眉望着白虎——它又回到了洞穴,叼出了一只。
不出意外,又是一具僵硬的幼小身躯。
玄凝沉默地放下围巾,火光照拂着它们的身子,皮毛之下成片嗜血的虱蚰,如黑色的浪潮,疯狂逃窜跃涌。
是了,出入那种地方,即便是猛虎野兽,也难逃一劫。
无意把灾厄带给孩子,难怪它的眼神会如此愧疚。
看着白虎再次叼来了幼崽,玄凝于心不忍,摸了摸它的脑袋,摸起来瘦巴巴的,像是在摸骨头。
“不是你的错。”
白虎并不通人语,只是感受到久违的抚摸,它扬起了下巴,蹭了蹭她的掌心,随后又进到了洞穴里。
与前三只不同,这次叼出来的幼崽,被放下来时,还尚有一丝不起眼的挣扎。玄凝又惊又喜,连忙摘下了手套,去试探温度鼻息——她怕是错觉。
身子是凉的,玄凝不死心,继而探着鼻息。白虎卧在她的面前,或许和她一样紧张,又或许是因为饥饿和灾疾,在最后一丝力气用光后,再也无力站起。
“……”
尽管只有一瞬间,玄凝还是感受到了难以察觉到的鼻息:“还好,还活着。”她语气充满了庆幸与喜悦,虽然不明显,但在听感敏锐的大猫耳中,倒也算的上临终慰藉。
天蜻找过来时,玄凝正捡着山石,堆放在火焰燃烧的洞口。
“通灵塔?”赶来的碦利什耶惊讶道。
神巫一族举行祭典,告慰亡灵时,会堆放五边形的石塔,中间留有空余,用来填五彩纸或彩囊,让活人以表哀思,让死者怀彩登天。
通灵塔每层对角线上都需要压一根树枝,碦利什耶走过去想要提醒时,惊然发现她已经在做了。
许是因为先前祭典上,她观察的仔细。
碦利什耶不再多想,跟天蜻一样,站到了身旁默默望着,像两颗高矮不一的树。
虽没有响神铃,但石头碰撞的声响,也足以涵盖炽火,将哀声传达上天。玄凝放下石头,完成了通灵塔最后一步——塔尖。
“走吧。”
她一起身,连树影都变得矮小渺茫。
天蜻很快就跟了上去,只有碦利什耶还怔在原地,望着通灵塔心底疑惑喃道:“敲石祭灵,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怎会知道?”
上山困难,下山犹如是。玄凝走在前面,每一次翻越都比来时还要小心,生怕把怀里唯一幸存的白虎颠出去,或折磨死。
当年喜鹊今日虎,还好墨云没有跟她前来,否则此行,还不知会落得怎样下场。
幼虎身上的虱卵比冷尸上还要多,待煎热好的百部根水端来后,泡在热水里,幼虎缓缓睁开了眼睛,茫然又迷蒙。
“嘿,真还活着。”
旁边有人大惊小怪,幼虎却全然没有知觉一样,只愣愣地看着眼前,正给它梳毛的女君。
“你小心点,这些东西最喜欢活人,别被上身了。”
玄凝淡淡回应道:“嗯。这一盆水可能不太够,让人用煎过的百部根再煮一盆热水,节省药材。”
“小庄主放心,热水药材都管够。”岑煦伸指逗弄着幼虎尾巴,见它毫无反应,不禁上手握着尾巴玩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能摸到老虎尾巴。哎,跟着小庄主,哪还有新鲜事,说不定,我还能蒙殿下光辉,见到仙人呢。”
话音一落,屋内忽而闪现耀眼金光,虽只有刹那,却惊得岑煦下巴都要掉盆里。
“刚刚那是什么?”
“……”
她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方才还柔和着,此刻紧绷着眉眼,冷冷环视着周围,像是在戒备,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岑煦刚要开口询问,忽而一只手从她头顶上方略过,抓住盆中幼虎,在它发出声音前,掐住了喉咙。
“!”
她被吓得一抖,几乎忘了提醒。
眼看着幼虎被拎起来,一双手倏忽擒住了来人手腕,并向下托住了幼虎双腿,岑煦夹在中间,听到一声凌厉的呵斥。
“放开它。”
玄凝攒眉攥紧了手,瞪着对面不请自来的白发仙人:“镜释行,松手。”
镜释行盯着被她握住的手腕,抬眼反问:“我若不松,你又能如何?”
不等玄凝回答,倏尔他一声嗤笑,扬眉端声:“像之前一样,假装遇到危险,喊我师甫,求我救你,再把我扑倒在地,紧紧搂着吗?”
“……”
岑煦缩了缩脑袋,她总觉得自己方才听到了要被杀人灭口的事情。
他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玄凝没能细想,拔剑架在他颈边,冷声提醒道:“擅自干涉人间命轨,你就不怕神天降罪吗?”
“怕。”镜释行眼中晃过一丝恐惧和讶异,眨眼间攥紧了掌心,轻描淡写道:“但它本就该死。”
幼虎被迫张大了嘴,发出鸭子般的哇叫,两条腿也开始乱动,听得玄凝又心紧了半分,愠火烧上眉梢,手中的剑刃骤然用力,破玉白,引红莲,朵朵盛放逍风。
“它的生死,由母由我,绝不由你。”玄凝盯着那双金纹闪烁的眸眼,再次声呵:“我再说一遍,放开它。”
仙力运作的人躯,颈侧的伤口很快便不再流血,镜释行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握住逍风,将剑刃又送了几分进去,“阿凝,这样可威胁不到我……”
剑刃划过仙人眉眼,划过岑煦头顶,转眼架在了女君的颈边,玄凝冷眼狞笑道:“那这样呢?”说完,手上筋脉紧绷,鲜血缓缓而落,将胸口露出的白抹染上了红梅。
“你……”
岑煦“噌”一声站起来,一把将幼虎抢走,抱在了怀里,“都别争了,我是医师,它的命我说了算。我这人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轻贱身体,请二位能士出去,要打要杀,随便你们。”
镜释行只是一时松懈,便被一个凡人夺走了到手之物,正要夺回来,玄凝却出手掀翻了木盆,将祛虱的药水泼到了空中,眼看就要落在仙人身上,金光消散,视线里再无仙人身影。
玄凝直呼不妙,果不其然,下一秒,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喃。
“阿凝……”
镜释行轻易挡下了她挥来的手肘,一手抬指汇聚仙力,抓着她的后颈,一手顺着胳膊向下,将人擒按在了桌案上。
“为师说过,习剑者,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说话时,他又抬腿勾住她踹来的腿,向前压掣了几分,她疼得嘶声,不再挣扎。
“阿凝的身子愈发迟钝僵硬了,看来是下山后,怠慢了基本功。”
“镜释行——”玄凝咬牙怒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呵。我想的,未必是阿凝想听的。”
岑煦本想抱着幼虎出去,到了门口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害得她只能躲到了生火的壁炉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听着两人争执不断,她大气不敢喘一口,只捂住了小白虎湿漉漉的耳朵,往里躲了躲。
玄凝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冷眼回望:“先是酌酒泯忧愁,再是下山引天劫,现在又想毁道浊身,镜释行,你还想成仙吗?”
“是阿凝的话,便不是浊身。”镜释行伏在了她耳边,看着她因折疼了腿筋,而咬牙挤泪,他微微一笑,低声缓道:“是阿凝的话……不成仙,成囚鸾松鹤,亦可。”
“你……”玄凝刚要叱他失心疯,转眼看见他眼中的暗红,顿时愣住:“你眼里的纹路怎么变了?颜色也……”
身影交叠而无声,岑煦默默移开了视线,不察她怀中的小白虎,瞪眼望着两人,张嘴就开始嗷叫。
“嘶——小祖宗哎你快别叫——”
岑煦连忙捂住了小白虎的嘴,却被它张着刚冒出来的尖牙咬了一口,小不点大的身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她的胳膊,扭着屁股就往两人脚边跑。
“嘿——”岑煦往前一扑,抓住了小白虎的双腿,往后拽到身边,重新抱在了怀里,小声念道:“你不要命了?放心吧,你阿媫没事,她只是……”
她抬头瞄了一眼,不确定嘀咕道:
“只是……要给你找个仙人做阿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