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Chapter.146

泼墨梅枝般的血迹,从明亮的洞口向暗处流淌。

玄凝掏出火折,跟着痕迹一路找寻,直到望见晃动身影,紧张的眉眼才得以放松一二。

“棠棠。”她大步追了上去。

沾满泥泞的步履没有因她的到来而停下,棠宋羽抱着乐羊的尸身,木讷地继续向矿洞深处走去,玄凝不解他想做什么,出声劝道:“我知你心中难过,但他的遗体,我需要带回去让岑煦剖解查验。”

“棠棠,矿洞闷热,继续待下去你会中暑的。”

“棠棠听话,先随我出去,乐羊的事情,我会与你解释。”

“棠宋羽,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仍执意地向前走着,玄凝见劝不动,只好上手去拦。

“棠……”

她的手刚触碰到他的臂弯,就被弹开了。

“滚。”

“你冷静点。”

再次抓住,玄凝用了力气,棠宋羽红着眼想要挣开,却是连身形都站不稳,险些将怀中的尸身摔落。

衣角飞甩,后背砸倒在嶙峋不平的石壁,疼得他怒吼。

“滚!”

“要滚一起滚。”

他攒眉望来:“我让你滚。”

“然后呢?”

玄凝反问道:“让我滚,你是打算在此殉葬?”

“……”

还真让她说中了。

玄凝随手拿起火把,点燃后扔到了他面前:“前路黑暗,带上这个。”

“等你冷静下来想见我的时候,记得寻着来路,回头找我。”

“我恨你。”

他垂着头,玄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恨你。”

原来“恨”字从他口中说出,会是这么痛彻心扉,

无论多少次。

昏暗中,玄凝自嘲一笑,在他面前蹲下:“因何恨我?”

因何而恨?

棠宋羽恨她冷血无情,恨她杀人如麻,恨她擅作主张,知他不堪过往,却故意揭露伤疤,明知他小肚鸡肠,却非教他宽宏大量,原谅长公主。

千言万语,到嘴边只有一句:

“你骗我。”

“那支箭不是我放的。”

“还骗我。”

“你不信我。”

火光将他的脸照得通红,像是地狱判官一样,审判着她的罪过。

“我相信你。你将他的魂魄视作我,床畔缠绵,指惜并蒂。”

“我相信你。我被囚在地宫,宽衣唱作,夜夜欢声是为你纾解的愉戏。”

“我相信你,与殿下的相信一样,是随我意愿的相信。事已至此,便是我想相信殿下,也难背叛我心。”

棠宋羽低垂着眉眼,将眼中所剩无几的温情,赠于再难醒来的旧时恩人。

“印象中,令堂也是个爱笑的人。她生在山中,未曾识字念书,为了给你取个好字,她请教了旁人,得知‘羊’字是由两座山与‘干’组成。她说到这里时,笑着拍手,道,‘我生长在矿山,七岁拿着铁锹跟在祖母身后开山凿石,幻想着自己能将山推倒移开,结果忙了半辈子,山没倒,我这腰快站不住了。我给他取为乐羊,是希望他有与山作对的干劲,而不是你说的,任人屠宰的小羊羔。’

“令堂关心孩子,得知你在画院当学徒,吃饭时间不定,每次来必定给你带两筐山中壳果,捎带着,给我塞了好多糖。我不舍得吃,索性放在柜子里,结果那年盛暑,天气酷热,柜子里的糖化了,吸引来许多蚂蚁,你数落我半天,又跑去街头买了奶糖,非要亲眼看着我吃完才罢休。”

“你总说,人各有路,是朋友就该相互尊重。我嘴笨,劝不动你,只能看着你离开画院,去你向往的府邸沉浮。如今想来,你那时的滋味应该并不好受,而我……却连安慰都寥寥几语。”

他抬起头,望着始终站在原地的玄凝,泪落道:“从前我自持清高,生怕落你半点后尘,直到今日我才发现,你于我而言,自始至终都是望尘莫及。”

空气隐隐加速了流通,是风的送葬,是尘世擦挫的低吟。

玄凝将火折放到熄灭的火把旁,随之试探着,抚上他的脸颊:“处境不同,人自然各不相同,棠棠不必相较,更不必自惭形秽。”

他张唇想说什么,却因她悄悄绕到后颈上的手,双目一闭,昏倒在旁。

黑暗的洞中,一点火光倏尔冒出,有人举着火把缓慢靠近。

“殿下,发生了什么?”

玄凝望着来人摇头道:“出了点意外。你那边如何?”

天蜻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压低了声道:“如殿下所料,这个矿洞果然有蹊跷。”

“他患有失魂症,却不忘从顷月坊众星宿手下将长公主带到这里,定然有原因。说吧,你发现了什么?”

“我从乐羊家中的枯井跳下去一路寻来,发现了一处巨大的天然洞坑,我扔了玄鸟箭,发现……”

天蜻看了一眼被她分开的两人,垂眸道:“发现里面大多都是女人的尸体,乐羊的阿姐,也在其中。”

“嗯。”玄凝将人抱在怀中低声道:“她们是不是身下与胸前两处血肉模糊?”

“是……”

“王城近几年的失踪案件多么。”

“印象里,不多。”

“那顷月坊为何要大费周章,将死人运到这里来。”

天蜻皱了皱眉:“是我疏忽,我这就继续查。”

“不用了。”玄凝往里看了一眼,“下面闷,你面色已有些脱水,上去之后,你先好生休息,我会派人继续调查。”

“是。夫人他……还好吗?”

“不太好。”

天蜻将地上的人摊平放整,随之扛了走:“殿下其实不必让夫人来的。”

“倘若他连乐羊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怕是会更加恨我。”

“恨?”天蜻苦笑着摇了摇头:“若夫人得知乐羊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定然不会恨殿下,他连自己的阿姐都下得去手……”

“此事尚未调查清楚,或许另有他人作恶,又或许,他被人控制,被迫为之。否则他也不会一夕之间从我们人眼皮底下消失,成了如今这幅失魂失常模样。”

“可他杀了我们的人,是事实。”

“嗯,所以他死了。”

“你怎么可以……”

怀中人仿佛是做了噩梦,唇边的呓语不清不楚。

重明弃羽,池鱼择鳞,难免疼痛。

[幕后苦主潜心谋划了数十年,如今忽然沉不住气,竟借着雏凤羽翼着急上岸,依你之见,我们应当怎么做?]

母女相视,玄凝笑得桀骜张狂。

[自然是帮她一把。]

洞口见天光,已是闷燥的午后,四处都是起伏的蝉鸣,听得让人心寒。

安顿好美人,玄凝朝着待命的小队走去。

“方才是谁放的箭?”

白才昇举起手中短弓,得意洋洋答道:“是我。”

“你瞄中他哪了?”

“禀庄主,属下瞄中了他的脑袋。”

“箭法不俗。”

白才昇一听,回眸便跟人挤眉弄眼,只是没等她嘚瑟够,女君的掌心突然按在她的头顶,力道颇重,压得脑袋再难动弹,只能拧着脖子侧耳听。

“脑子糊涂。谁允许你擅作主张,贸然行动?”

“庄主明鉴,属下是救人心切,长公主在歹人手中多停留一刻,对玄家便是一分威胁,当时时机刚好,属下恐怕错过,这才放箭射杀。”

“还敢狡辩。”

“没有……”

“玄将军这是在对我的救命恩人做什么?”

天覃已然换了身干净得体的军中服装,估计又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

玄凝瞥了一眼,那可怜的别人不是别人,正是跪在她面前的白才昇。

她突然松手,白才昇猝不及防向前倒去,脸贴着她的护膝滑落战靴,姿势像是壁画上祈求母神原谅的叛徒。

见她离开,天覃立马跟了过去:“玄将军,你是生气了吗?”

“玄将军,你是吃醋了吗?”

“玄将军,我身上的衣裳是她主动脱下来给我的,可不是我想要。”

“玄将军,玄将军——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玄凝听着心烦,步履越走越快,身后的呼声也一声高过一声,她忍无可忍地停下来:“长公主这出‘凤求鸾,意在池鱼’的戏还没演够吗?”

天覃皱眉瞪她:“玄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支箭。”

她都未察觉到箭羽影子,千里镜中的身影,已然屈膝抱头,蹲下了身子。

紧接着,便是箭支呼啸过山风,光芒扎进山洞,无影无踪。

“那支箭?”天覃不解地望着她:“那支箭怎么了吗?”

她装傻充愣的样子,看得玄凝想笑。

笑她是真蠢,却还要做出一副无知模样,看得让人想揍她。

“没什么。长公主殿下被绑了半月,人都饿瘦了,”玄凝不顾她一闪而过的挣扎,上前扼住她的脸蛋故作惋惜道:“真是令臣好生心疼。”

“……”

天覃嘴角抽搐了一下。

她却全然没事人一样,冷笑嘲讽道:“早些回去吧,黄夫人已经在陛下床头备好了蛊毒,只待送她最后一程。你去了,说不定能分一碗羹。”

“你说什么?!”

天覃欲要抓住离去的肩膀,却抓了个空荡荡。

她眼中的无知无辜被狂风一扫而空,剩下的——太阳底下,所有脱离掌控的惊惶,并不新鲜。

“站住!你给我说清楚!”

“玄凝!玄凝!!本王命你站住!”

身处浊水,眼里紧盯着一粒食饵,难免有所局限,看不清幽暗四周,究竟是暗流涌动,还是水蟒现身。

池中鱼,人中凤。

不过尾尖一点红,獠牙残余的一粟肉。

白骨空又空。

自那天之后,棠宋羽变得极其沉默寡言。

虽不像过去那般自轻作践身子,却也是常常抱着琴,在学堂,在画院,或者别的喧哗地方,一待便是半天。

玄凝找他,他避而不见。借着看孩子功课如何的幌子,下朝后,玄凝到学堂看他,棠宋羽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离开。

孩子敏感,又都偏袒着他,第二次来时,玄凝被学生手拉手挡在了门外,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长公主成婚那天,玄凝穿戴完金甲玄衣,携佩剑出门时,棠宋羽不知何时来的,站在院门口远远看她。

他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晨昏太暗,玄凝没看清,想去找他,不等她走出三两步,门外的身影消失了。

来去随他,俨如鬼魅一般,气得玄凝直揉眼睛。

中秋月凉,他不知跑去哪里,回来的时候一身酒气,被隐寸搀扶着进来,还在讨要酒喝。

“去哪了?”

哪怕是醉酒,棠宋羽仍不想见她,捂着脸就往旁人怀里钻,吓得隐寸举起手道:“庄主明鉴——夫人他去了黄夫人府上,属下没敢进去。”

给一点自由,他就能放肆成这样。

玄凝咬紧了牙,恨不得再次将他关在地宫。

“醒酒药喂了吗?”

隐寸面露难色:“庄主,夫人他已经吃了两粒。”

玄凝不动声色将人揽入怀中,他完全不察,还要拽她袖子,将他满脸酡红遮挡。

“吃了醒酒药,怎么不送去城西园休息?”

“属下送了,夫人说什么都不肯下车,嘴里一直念叨着‘回家’,以及……庄主你。”

玄凝沉默了片刻,颔首道:“我知道了。十五团圆夜,你也赶快回家去吧。”

“回家?”

美人听到了心心念念的字眼,慢悠悠抬起头,在她眉眼四周细细辨认了一会儿,才绽唇笑喃:“家……”

他倾身搂住了她脖颈,像是醉酒之人寻到了一处软塌,玄凝来不及思索,就被他的重量压着向后退了半步。

“阿凝……”

“酒一点也不好喝……比药还难喝……”

“那你还喝。”

棠宋羽蹭了蹭她颈窝:“我想阿凝了……”

他酒后之言毫无保留,倒是折磨清醒的人,一颗心像是吊在空中来回摇摆。

思绪纷飞时,棠宋羽忽而松开她,四目相对,他拉起她的手,转身向山阶奔去。

“棠棠!”

玄凝着急拉住他:“喝醉了不能乱跑,随我回去休息。”

棠宋羽见拉不动她,双手握住她的手摇晃道:“我想摘月亮……姐姐……陪我一起摘月亮好不好……”

“……”

“好姐姐……好姝君……好——”玄凝抵住了他的唇。

一触即分,她红着耳根道:“知道了。”

他笑了,笑起来的眼睛像是弯弯的山沟,不曾抬眸,却装下一整片星空。

“阿凝最好了。”

玄凝望着被他紧紧牵住的手,垂眸笑得苦涩。

等到酒醒,他是会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羞耻,还是痛苦。

更可能的,是二者混杂着,教他生不如死。

明月照得山阶白晃晃,玄凝提着灯笼,任由他迈着东倒西歪的步伐,带她去往山庄最高处,去摘他的月亮。

“棠棠为什么想摘月亮?”

他竖起了手指,紧张兮兮地回眸道:“嘘——阿凝小点声。”

“月亮会听见的。”

玄凝想不到自己的行径居然这般“危险”,当即闭了嘴,他却轻勾手指,示意她靠近。

附耳他唇边,玄凝做好了要被他天真话语击中心灵的准备,但事实证明,醉酒之人的话,总是出人意料。

“我要把月亮摘下来,换成阿凝挂上去。”

“……”那是什么诡异画面,玄凝想都不敢想。

“这样……”

离去之际,他的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耳尖,“我想见阿凝,抬头便能望见。”

夜风吹起耳畔青丝,玄凝闪了闪眸光,轻声问:“可是这样,她的目光会被尘世冲散,无法再聚焦你一人。如此,你不会难过吗?”

他向上弯着唇缝,颦眉微微,像是在思索。

半晌,棠宋羽指着路旁的野草,道:“我是野草,枯坟头上草”。

指着山阶:“我是层石,风雨琢岁痕”

“我是虫子,鸣泽取夜露。”

“我是金桂,迥垂连蒂开。”

他边走边指,夜风吹拂着他的发丝,身上酒香熏陶的心醉。玄凝静静听他述说着,眼中光芒紧随他的指尖点点烁烁。

这一切,都是他身为残识所历经的吗。

三两步流星飒踏,棠宋羽站在月色隽淌的山顶乘风亭前,拉起她的手,放在笑意抵达的脸上:“我是你的……千万瞬间,弹指捕捉。”

“若阿凝的光芒普照万生,我便是万生;若阿凝只照耀我一人,万生皆为我。”

说完,他笑着放开了她。转身时,宽大衣袍作白翅,带着他翩翩飞往月亮,在风儿喧嚣的山亭间,惬意地舞动着修长手臂,抬腿踢脚,若利刃在手,定是另一番绝伦风姿。

“玄将军还记得吗?”

棠宋羽反手缓缓上抬,并起的指尖,化作獠牙吞没了圆月。

“马刀舞,又名……”

玄凝心领神会。

“破阵。”

“破阵。”

没有急促鼓点,没有琴弦作配,更没有他人的目光。

她的少年于月下起舞,美得如梦似幻,看得玄凝心口隐隐作痛。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

男子仿佛知道她所想,旋腰转身,降落她怀中。

“我可以是很多人,但殿下,你只许喜欢我一个。”

说完,棠宋羽捧起她的脸,奉上一吻:“像我一样。”

“嗯。”

玄凝吻了吻他额间:“从来如此。”

明月与山风共温存,几番窃窃私语,玄凝抱着怀中熟睡的男子,小心翼翼地从亭上跃下。

落地后,她担忧下山的路将人晃醒,索性在景亭坐下。

这一坐,便是一夜。

破晓的日光穿过山林,降落方寸眉眼,睡梦中的美人睫毛轻颤,缓缓睁开,对上天边渐渐消失的白月,一滴泪顺着耀眼的金光悄然滑落。

“阿凝……”

无人应他。

棠宋羽坐起身,身上的披袍自然而然地滑落,被他攥在手心,皱成了愁容,少顷斜成墨雨,泼洒山下。

他已无需她的回应。

更无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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