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山庄与亲王府邸南北对望,上下错落。
看似相距不远,等经过沃城曲折羊肠道,到达亲王府正门口,也已经距出发过去了一个时辰。
拜帖是昨日送到,天嘉算好了时间,习惯性提前半刻在门口等待。
天冉知是玄家前来,心怀怨气,人虽站在自家阿姐身旁,明褐圆眼瞪着道路尽头,脑中净盘算着如何整治那无法无天的玄小世子。
晴日当空,过了立夏,室外温度陡然升高。辰时才刚过半,裸露的青灰石板浸了阳光变得滚烫,蒸腾的浓郁花香熏人眼鼻。
天冉刚抬起长袖遮挡,就听见天嘉淡定道了一声:“来了。”
她顺着天嘉的方向望去,目光所及并没有马车,甚至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可当她竖起耳朵听时,风中似有“哒哒”蹄声和木轮轱辘动静。
声音由远至近,视线尽头,缓坡上飞白红鬃马骈驰,红缨洒脱,随马蹄起落摇摇而作。
车盖先现,金漆勾勒的云雷纹隐匿刺眼光下。车身为木制,且装饰略简,论华贵甚至不如寻常贵族小车。
天冉随口嘀咕道:“传闻玄家不是富可敌国吗,怎么对出行之物如此小气。”
“君用财得当,不矜不盈①。玄家能够久盛,定是深悟此道。”
听到阿姐话里有夸赞之意,天冉嘴角恹恹:“人都在天景城建了四处山庄,这还不招摇。”
她们家上次重修还是因为沃城百年难遇的水患,海水漫过房梁,亲王府在咸水中泡了大半月,直到海水褪去,经暴晒后,腥臭绕梁,母亲这才下令重修。
勒马声缓,车子停在两人面前,驾马女子跳下车朝两人颔首,算是行了礼。
随即车门打开,一只纤细玉手轻轻搭在女子手臂,玄青长衫轻柔,挽起的长发如柳蓬松,抬眸时,眼波在两人身上流转,泛红眼角将素净白脸勾勒的动人。
天冉看得痴愣,眨眼间,那人已躬身行礼。
玄青色纱袍如海面浪潮流动,在阳光下又如铺满金色的大海熠熠生辉。
“长斌郡主,长珏郡主,万福永安。”
天冉悄悄靠近长斌郡主,手肘轻碰,凑近小声道:“阿姐,这人是女子还是男的?”
天嘉没有理会她。
天冉纳闷抬头,发现自家阿姐正目不转睛盯着那位雌雄难辨的主。
依她对阿姐的了解,阿姐只会盯人说话,盯人却不说话,实属罕见。
未等天冉想明白,那人身后紧跟跃下来一位丹红袍女君,额间戴红抹,马尾系红绳,编花串玉珠,发尾响银铃。
她笑的肆意张扬,犹如天上炽热,偏又长了双杏花眼,看起来比太阳更易亲近。
一面之缘,两宿失眠。天冉看着临睡前出现在脑中令人恼火万分的脸,如临大敌,指着红衣女君声讨。
“玄凝!你胆敢冒充长公主骗我。”
被点名道姓,玄凝手中折扇收起,点了玄霁肩膀示意回身,笑而抱手道:“小郡主,长斌郡主,久仰幸会。”
天冉因直呼她的姓名,被天嘉冷冷瞪了一眼。她心火难消,紧抿下唇退了半步,谁料玄凝接着又道:“小郡主怎么见我就躲,难不成还在生我的气?”
“谁躲你了,我见你这张脸就头疼。”
“那就是在生我的气了?”
“你——”
天嘉拦住要上前的妹妹,扬着下巴颔首道:“世子殿下远道而来,不如进府一叙。”
玄凝拱手笑道:“那是自然。”
她的视线仿佛不在自己身上,玄凝斜落余光,那个方向,站着的是玄霁。
“还未曾向郡主介绍,这位是玄家现任司籍,玄霁。此行随我一同来沃城游玩。”
玄霁闻声抬眸,嘴角微笑上前一步:“见过两位郡主。”他眼中没有笑意,视线匆匆掠过两人,又重新回落,眉间似覆霜雪,灰木湮藏,隽日难消融。
玄家居然允许男子担任司籍,天冉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越看越觉得此人与司籍一职毫不沾边,怕不是以相貌侍人获得了特许。
她腹诽的同时,在无人听到的隐秘角落,有人默默将他的名字拆念。
玄、霁。
既是玄家之人,怕是早已有主。
淡然目光随心声转移,红玉抹额下的远山眉轻挑,眼中盛满趣味。
“郡主有何疑问?”
“……没有。”
不知她看了多久,天嘉收回视线,转身在前面带路。
翠竹林中,人影倥偬。
石阶不算狭窄,但没有人敢并肩而行,就连天冉也都一直跟在天嘉身后,
玄凝从天嘉口中得知亲王与先王同住,数十年中鲜少在府中,就连郡主二人都不能常常相见。
如此一来,也正符她心意。
玄遥含糊其辞,只让她到地方先和天家郡主搞好关系,之后等密令行事,但她大抵猜测到天子的目的远不止这么简单。
表面上是让她与两姐妹结识,实则是变相监视亲王府动静。
恐怕再过一天,玄家密信就会送到出云庄中。
穿过竹林,目及所见皆是芍花,五彩纷呈,艳而不俗。
眼看就要走到院中,身后突然没了声音,玄凝回头瞥见玄霁正站在白芍丛边,低头打量。
“怎么了?”
她一开口,前面两位郡主也都停下来,回身望着他。
三人视线整齐,玄霁不慌不忙,弹指赶走花瓣上的蚜虫,回身摇头道:“无事。”
有短短一瞬间,玄凝恍惚觉得他是被棠宋羽附体,不然他向来话多,怎么今天如此惜字如金。
从早上到现在,玄霁对她说的话绝对不超过十个字,在车上时,他甚至连目光都不想交汇,宁愿靠在窗边被光芒照的泪流,也不肯回过头。
他是说要做回玄家司籍,可她怎么看着像是做了仇人。
玄凝只当他还没从昨晚情绪中走出来,没有再过问,转过身后,发现台阶上的天嘉正盯着自己。
“让郡主见笑了。”
不等天嘉发话,天冉的嘴抢先一步:“想不到世子威风凛凛,也有吃瘪的时候。玄家当真会管教,竟纵容侽宠无礼主子。”
“长珏郡主,卑职并非是世子侽宠,”玄霁停在红衣身后,“至于你说的无礼,我想,我应该并没有对郡主你无礼。”
想不到他会直接呛人,天冉愣了一眨,反应过来时已被天嘉拉住胳膊。
“初次见面,我们二人对世子并不了解,难免有些误会,司籍莫要生气。”
“郡主所说既非事实,我为何生气?”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全部看向面无表情的玄小世子。
玄凝很想撬开他脑袋,看看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不理她就算了,这带刺的嘴是见谁不爽就扎谁,连天家郡主都敢怼。
谁给他的胆子?
她回头瞥了一眼,玄霁果不其然低头避开了对视。
“……”
玄凝冷眼瞧道:“是自己掌嘴,还是我亲自……”
不等她说完,他果断抬手,一声脆响后,嘴角周围的肌肤迅速泛红。
“不劳烦小庄主。”
说完举手又是一掌。
他还要抬掌,天家郡主似乎看不下去,叫停道:“够了,世子要想教导下人,还请回去教导,王府不比出云山庄清幽,传出去还以为是我们小气。”
对方既然给了台阶,她没有不下的道理。
“郡主不怪罪我家司籍无礼,已经是海涵了。”
玄霁垂着的头在听到她的话后抬起,一阵暖风吹拂,红绳系着的长发飞扬,丝缕蹭着他发麻的红腮,心中宛如蝴蝶轻扇,在乌云密布的海上掀起风暴。
银铃持续轻响,他伸手想要抓住发尾银光,她却刚好离开,连细梢末端都不曾给予他触碰的机会。
抓空的手讪讪垂落,望着她鲜红胜火的背影,玄霁负手端身跟上。
不动妄念,弃恚嗔之心②。
谈何容易。
*
当阳光照进桌角,门外有脚步声重叠晃动,棠宋羽便知,到了午膳时间。
黑木食盒描绘着金鳞祥云,一打开,便有诱人香气萦绕。
瓷盘上菜肴精致,棠宋羽并无胃口,寥寥动了几下筷,便又放下。
对面的男侍见状,抬笔又在册子上写画着什么。
他从他刚动筷就不停地在纸上书写,棠宋羽忍不住问道:“你在写什么?”
“小庄主命我等记下画师每日每餐的用膳情况。”
“……”
男侍用笔杆指着食案上的菜肴:“刚刚画师共计夹了六次菜,其中一次因为没夹起来掉了下去。”
记录的未免太过详细。
“小庄主说了,画师若是只吃几口,定是饭菜不合口味,需要重新上菜。画师稍等,小的这就吩咐膳房重新做菜。”
“慢着,”棠宋羽重新握起筷子,“不用麻烦了。”
他勉强又吃了几口饭菜,抬眸看见男侍手中毛笔飞舞,嘴边无奈抿笑。
到底是她的作风,虽不会强迫要挟,却逼得他主动就范。
艳阳驱散阴霾,心中稍加晴朗。他又尝了一口鲜虾豆腐汤,味道确实不错。
等到了晚上,玄凝坐在他身旁翻看一天的用膳记录,不禁笑道:“棠画师好像很喜欢喝汤,饭菜只吃了几口,鲜虾汤和三鲜汤倒是乖乖喝完了。”
她也许和他一样刚刚沐身完,散落的湿漉发尾贴在单薄轻纱上,打湿腰间,晕染一片粉红。
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月白长衫半褪半就,露出半截优美上臂和肩颈。
棠宋羽没有见过习武之人的胳膊,出于本职习惯,好不容易移开的目光,又经不住吸引往旁挪移。
正当他在脑海悄悄记下线条起伏承转,玄凝突然回眸,将他专注模样捉了个现行。
“好看吗?”
“……”
他垂眸半晌,轻轻点头。
玄凝放下册子,起身拢好衣裳,道:“等下再给画师欣赏。”
她没注意他发红的耳根,转身就走。
门外有人轻叩,她或许是早就听到了脚步,才会在叩门声刚落就打开房门。
“何事?”
“谢小庄主赠药。”
声音听起来耳熟,棠宋羽想起那日身着女装的男子,好像就是这般嗓音。
她的背影将人遮挡住,他只能隐约看见那人的衣衫被风吹起,漏出别在腰间的玉笛一端。紧接着,她抬手抚上了男子的脸。
“还疼吗?”
“多谢小庄主关心,已经不疼了。”
玄凝放下手,交叉立于胸前道:“你倒是对自己下手怪狠,别说天嘉怜惜你,我看着都要心疼了。”
她无心之说,却轻易搅动汪洋,卷皱了海面形成漩涡。
玄霁忍住想要靠近的冲动,颔首道:“夜色已深,属下该回去休息了,不打扰小庄主。”
“且慢。”见他离开,玄凝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你白天为何故意顶撞郡主?”
他的举动实属异常,凭她对他的了解,就算心情不佳,也不会随意出言顶撞。
众目睽睽之下她若不罚他,恐怕她们不会轻易放过阿紫。
“我一直觉得奇怪,阿媫不会无缘无故派你来跟着我,司籍大人,你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秘密?”
玄霁佁然不动,直到听她说完,才回首笑道:“小庄主多虑了,庄主只是看我许久未出门,让我跟着你增长见识。至于顶撞郡主,确实是我无心之过,还望小庄主恕罪。”
“恕罪?司籍不生我气,好好说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不敢……”
门口身影消失了许久,声音断断续续被风吹进来。
棠宋羽捻着册子一角,心中黑云翻滚。
他一早就听到男侍窃窃私语,说昨夜小庄主与男子以笛相会,静谭深处月下相拥,兴尽而归。
那陡然变化的笛声原来是他。
这边检查完伤势,那边就去相会,她倒是繁忙。
屏风上的黑影不见踪迹,玄凝绕后发现,棠宋羽已经侧身躺下,看起来好像睡着了。
她分明只出去了一会儿,这是要多疲惫才能立即入睡。
她蹑手蹑脚靠近,撑着身子弯腰贴近,阴影笼罩,听到他绵长呼吸变得短促,止不住的笑意降落了弯月。
“棠画师,不继续欣赏了?”
他闭眼一言不发,看来是要继续装睡。
玄凝双指缠绕过他鬓边长发,身子已然爬上了他的床榻。
感受到动静的棠宋羽缓缓睁开眼,她撑着身子,及腰的长发垂落胸前,见他“醒来”,手中的发丝轻划过他的脖颈,低声道:“画师明天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他无法站立,谈何出去散心。
“不想,殿下另找他人吧。”他伸手夺过自己的头发,藏在颈下不让她碰。
他拒绝的干脆,玄凝这才切身体会到吃闭门羹的感觉。
只是她想不通,他又是为何生气?
她学着他的样子侧身躺下来,手指在他背上写写画画,害得他蜷缩着身子坐起,“殿下该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哦。”
她嘴上应声,身子却一动不动,躺在他枕边阖眸。
棠宋羽本想把人推远,结果人没推动,丝滑的绸缎倒是被他不小心晃了下来。
玄凝感到胳膊一凉,抬眸笑望:“棠画师想做什么”
“没有,我不是故意的……”他眼中慌乱,指尖捏着衣襟往上提时,被她一把握住。
“既然画师不是故意的,那作为补偿,我故意做些什么总是可以的吧。”
棠宋羽下意识捂住了嘴,在她一瞬错愕的笑眼中,手心被温暖轻触,湿漉划过时,全身血液也随之颤栗。
他猛地缩回手,她却跟着他的力气扑到面前。
四目相对,她勾唇轻启。
“陪我做个好梦吧”
本章参考:
[1]出自《河南府法曹参军卢府君夫人苗氏墓志铭》[唐]韩愈.
不矜不盈:不矜持,不过分,形容态度把握有分寸。这里被用来比作花钱有节有度。
[2]出自《黄帝内经》.恚嗔:佛语。“恚”为怨恨;“嗔”指仇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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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并不喜欢过多分享。
或许会有宝贝需要一个解释,纠结许久还是写下了这段小作文。
过年几日家中客人持续不断,人来人往,小屋变窗口,敲门声,谈话声,空中飘来的烟草味,让思绪、情绪一次次被打断。
若是平常走亲访友就算了,然事关姐姐的婚姻,作为家庭成员不得不出席。听双方长辈谈论如何资源置换,对鄙人而言,并不是很好的感受。
身为姐控,天冉应该懂我心情。(扯远了)
总结下来就是:I人作者深陷社交疲惫,难以静心去到小说创作中。
*
文笔焦虑自从写文就如影随形,借用电影《**滚烫》中杜乐莹的话来表述缘由:“我想赢一次。”
太想赢,反而变得畏手畏脚。
一词一话,古识新问,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在输入回车检索的瞬间,成为沆瀣支撑构筑的琼天。
*
在饭桌上无数次想过,如果是玄凝的话,一定能应付过来。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短小的剧场。
…
觥筹交错,清白烫喉。
棠宋羽轻碰她的手背,眼神关切。
酒量如何,她早心知肚明。玄凝半开玩笑将酒杯递送他唇边,“你替我喝?”
然而在他要接过时,玄凝笑着挪开酒杯,轻抿上沾了他唇瓣的杯沿,小酌一口。
“再饮半杯无妨。”
半杯又过半杯,玄凝撑着脑袋听着对面唠叨,不时点头认可,看起来与清醒时无异。
桌下,五指更加紧扣。
棠宋羽知她已经醉了,不动声色抿了一口后,靠在她肩假装浅寐。
“哎呀,君夫喝醉了。”玄凝搂着人腾身站起,扶着腰身的手默默发力,这才免于踉跄。
“各位,我先送我家内人回去了,改日我请各位到庄中品尝西域美酒。”
“哎,庄主下次带个会喝的美人来,免得扫大家兴致。”
“就是,男人只会扫兴。”
^
众人唏嘘中,棠宋羽除了脚下在动,脸上一丝情绪也没有。
等她走出房门,他睁眼直身,任她挽着胳膊轻晃。
“棠棠~你看那里好像有星星……”
棠宋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几盏镂空花灯,透明稀玉淬了金箔纸,在内胆光芒照耀下,确实如星汉灿烂。
^
“真好看……”她目不转睛,浅眸之中倒映着繁星点点。
棠宋羽低头望着她的眉眼,温柔笑道:“嗯,好看。”
^
她转过头,杏眸弯如朔月:“你喜欢?那我去给棠棠摘下来……”
眼见她要爬上栏杆,棠宋羽一把将人抱回来,拍着她的脑袋轻笑:“我知道有个地方也有许多星星,比这里还要好看。”
玄凝见他俯下身,过往经验形成的习惯使她毫不犹豫地趴上去,搂着他的脖颈问道:“在哪里啊?”
他停在台阶上回头说了一句,人声嘈杂,她并没有听清。
等马车行驶到半路,她枕着他的双腿,口齿不清又问了一遍。
指尖在她鼻梁轻轻滑过,掌心覆上她的眼睫。
“这里,远胜金屑银砾。”
…
子时末,玄凝从床上坐起,望着旁边熟睡的美人,翻身将人压醒。
“嗯?”棠宋羽刚醒就被人按在枕上啃咬,他被亲的迷糊,抬手捧着她的脸问道:“怎么了?”
“做了个梦。”
“什么梦?”
玄凝摇头不语,埋首在他颈边留下一个又一个痕迹。
^
她梦见他变成了星星,
而她需要在千万颗中找到他。
^
“是个好梦。”
^
因为在最后,有颗星光主动飘到她面前。
光芒虽弱,却在触碰她的一瞬间迸发出远胜银河的绚丽斑斓。
(小剧场en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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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Chapter.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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