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夜静谧,树荫摇晃,稀寥虫鸣点缀芊草露深。
怀中人身子紧绷,怕是咬疼了他,玄凝安抚一般亲了亲被咬处,心底的话也随之脱口而出:“棠宋羽,你哄哄我。”
或是一本正经的话语惊人,或是背上晕开的酥麻所致,棠宋羽一时有些恍惚,回眸问:“什么?”
身后女君却有些羞赧,埋在他后颈闭口不言,半晌,她闷声道:“不想就算了……”
并非是他不想,棠宋羽面露难色,如何是哄、如何哄、哄人的话语和步骤,他完全没有头绪,若此时能有一本相关籍册,他必定求知若渴。
他只被她一人哄过。
想到了什么,棠宋羽翻过身,看着她有些窘迫的神情,垂眼喃道:“我嘴笨,说不出殿下那些话来……”
但……若是她想听……
他抓住她放在腰间的手,低头凑近时,声音都缓缓。
私语如柔软柳丝缠绕心间,玄凝眉眼有些动容,还不等开口,他拿着她的手,轻轻贴摁在自己脸上,明眸弯眉,似云间月港,让撩动纷乱的心思得以靠岸。
对视良久,他俯身轻吻,舌间滑过唇边摩挲,颇有她哄人时的讨好意味。
“这样……殿下可以不生我气吗?”
*
海上天气变幻莫测,出海当天,还是无云碧空,视线里的繁荣港湾逐渐远去,直至变成茫茫一点,耳边就只剩下白帆迎风,铁木破浪。
远离了尘世喧嚣,海水也变得湛蓝清透,盘旋的海鸟飞过天边,留下一卷残烟,甲板上的女君仰着脖子羡慕地看过去,恨不得也插了双翅膀飞走。
晕船的滋味并不好受,在甲板上兜兜转转一圈,玄凝又回了船舱躺下,还没等恢复精力,木门被人轻敲,“小庄主,东南方向发现了一处岛屿,岸边有船只停靠。”
眼睛刚闭上又睁开,看着凸镜中人来人往搬运的画面,她不禁冷笑:“还挺热闹。”
“现在转向,我们要多久能到。”
“依照现在的航行速度,应该还要四五天才能靠岸。”
她直起身,“突然造访,亲王怕是不会欢迎我,先绕着圈观察不要靠近。”
至于身后跟着的尾巴……
等入了夜,海面被重物砸出声响,很快又被船身辗水声覆盖。
看着远去的帆船,玄凝握着船桨叹了口气,气声沉重,像是把一连几天的不爽都唉了出来。
身前正在划船的天蜻闻声问道:“殿下为何叹气?”
天上繁星点点,她随手捞起几颗,留在掌心观赏,“我在想,天子那封密令到底是何意。”
既要她彻查平息,又要她顾及天家留些余地,不能让旁人知晓此事。
“依你看,天子是想留亲王一命,还是要借刀杀人?”
天蜻想都没想就道:“天子心思,小的不敢擅自揣摩。不过我大概知道,殿下既然问我,心中想必已经有了答案与主意。”
踌躇的答案因为她的话变得更加清晰,被看破心思,玄凝多少有点不自在。
“……以后少揣摩我。”
夜幕下的海面波浪缓缓,水流有些扎人,她摊开手心,任其零散从指缝逃走。
轻舟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深海,昼夜轮替,又顺水而行,总算在粮尽水绝前抵达了岛屿背后的海滩。
山岩被阳光照耀的金黄,风蚀的岩壁层层嶙峋,像是被巨剑划过,留下数道整齐尖锐的划痕。
岛上阳光正盛,巨大高耸的拱石下,两人坐在阴凉处休整,玄凝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地形图看了一眼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浅滩,需要绕过一截山路,才能到达来时观测到的地方。”
身旁人似乎没在听,指着远处山坡道:“殿下,你看那里。”
顺着手指望过去,葱郁树木遮掩下,有一处刺眼光芒。
不知是何物,玄凝盯了一会道:“去看看。”
背朝太阳,部分山石鲜有植被,更别提树木。等两人登上山顶,虽没有气喘吁吁,后背却也被汗水洇出了深痕。
玄凝随手摘了扇宽叶,还没等手腕挥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两人忽的愣在原地。
亲王,居然真的在岛上建了一座王宫。
那闪闪发光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宫殿屋脊上安放的凤凰。
金凤与耀日相撞,变成了夺目的白光,玄凝不得不遮挡住,以免被扎眼天光妨碍到视线。
定睛望去,除了建在半山腰的宫殿,山脚缓坡上还有许多高低错落不齐的木房,摆放乍一看有些混乱,细看实则乱中有序。
这里原来是一座荒岛,哪来的这么多的住民。若是修建宫殿的徭役,亲王又是从哪运来的这么多人。
脊背慢慢爬上了凉意,玄凝想到了什么,皱眉道:“你还记得监海司卷宗上写了多少失踪遇难人口吗?”
“好像是……三千四百余人。”
“这是去年的人数,再往前一点是一千五十余人和九百九十余人,虽然每年人数都在增加,但近两年的增数未免太多。”
“殿下的意思是这些人没有遇难,是被亲王抓来充当徭役了?”
“不一定都是徭役。”她指着远处正在加固修筑的城墙,“也有可能是军队。”
为了确定想法,两人又偷摸靠近宫殿,看着城墙上下来回走动的巡逻兵,天蜻紧锁眉头:“他们身上穿的锁子甲,不是我们的工艺。”
这么远的距离,巡逻兵又都披着长袍,她竟能看出来做工不一样。玄凝暗暗吃惊,小声问道:“你能看出是哪个地方的做工吗?”
她摇了摇头,“距离有点远,不过看光泽,反光面较小,铆接区域间隙较大,应该是南夷或东洋的仿制品。”
玄凝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我原先在玄家军待过一段时间,后来云泥嫌无聊,非拉我去军备处跟着军匠学打铁,时间长了,就了解一点皮毛。”
这么厉害的人物,在这里陪她喂蚊子。玄凝挥了挥手,将面前的蚊虫驱赶,趁着日光还未沉海,两人分头行动,一个去王宫,一个去港口。
离船已过六天,依天嘉聪明的头脑,应该早就看出船舶在兜圈子。谨慎起见,玄凝换上一身侍从服饰,用灰色发带系住松散的长发,埋首缩头的跟着男侍混进宫中。
地砖上的花纹和天子皇宫里的一模一样,看得久了,心中难免生出错觉——她好像是进宫面见天子,而不是调查亲王谋反和先皇遗诏真假。
可能是上天眷顾,她前脚刚踏进殿门,还没感叹殿内光亮过盛,就听到了熟人的声音。
“什么?让阿姐当太子?母亲你是不是疯了?”
“长珏,怎么和母亲说话呢。”
听见有人进来,天冉憋着气,一脸委屈不服地瞪着面前地板,小声嘀咕:“什么先帝遗诏,我看就是索命诏。”
“别说了。”天嘉低着头斜眼瞥道。
殿内横梁垂挂着长而轻盈的白绸,两旁浅池水面上飘着几盏花灯,银白泛光,像是箔片堆叠而制,和高挂的白灯笼隔空呼应生辉,就连石柱也装饰了满身白珠花,一眼望去,好像误闯入什么仙境。
正中央竖摆着一口棺材,通体玉白,棺身上攀爬着七十二金蛇,侧面七星镶金玉,玄凝余光瞄了一眼,就跟着身前的男侍跪下行礼。
“起来吧,去把里面枯萎的花挑出来。”
见面前人起身,她也起身紧跟着走到耳殿,看着满屋的白花,腹诽“还不如直接丢掉重换”。
为了偷听,她故意选了靠近门口的位置,隔着木格偷偷打量高台上的人。
飘起的白绸落下,刚看见亲王的侧脸,一道目光就突然扫过来,惊得她低下头,眉心紧锁。
什么人,居然如此敏锐。
听到脚步声,玄凝装模作样捡起几片残败白花,来人走到身前,紧锁的目光落在身上,她虽有些心慌,倒也不急着抬头,而是攥着衣袖,将他鞋面上的落尘擦了擦,这才抬头挤出个连眼睛都看不见的殷勤笑容。
舟坼皱眉移开脚,在屋子里环视一圈后,视线又回到身下正用袖子兜着花的男侍。
他蹲下身指了指殿外,又指着眼睛,做了一个抠挖的动作,见男侍吓得慌忙点头,这才起身离去。
“怎么了?”
高台之上,沙哑闷厚的女声传来,余光见到男子摇了摇头,重新站在亲王身旁,玄凝怔了一会,低头看着眼前数不尽的白花,眉稍愈发用力。
玄家列祖列宗要是知道她给仇家余孽擦鞋,怕是祖坟都要气出烟来。
手心的花被捏得粉碎,所剩无几的糜灭花汁沾在掌心,被衣袖随意抹去,正想着日后如何把他手脚剁了,高台端坐的王君迈着端庄步伐,侃侃而谈。
“历朝历代,皆立冢子为太子,论年纪,你阿姐比沛王年长,论能力,你阿姐文武兼备,而沛王贪图享乐,荒纵无度,方方面面,都比不过你阿姐。”
她停在玉棺前,望着里面躺着的人,眼中满是失望:“当年,分明我先提的出征,而您却以太子金贵之由将提议驳回,我刚回到东宫,您就召她议事,呵,我这个太子当的,可真窝囊啊。”
她笑得讽刺,眼角挤出的缝隙,就是再多白光也消磨不去。
“‘顺民意传位二皇子’,您轻描淡写的一道旨意,让东宫太子彻底沦为世人笑柄。我时常在想,您是不是早就动了念头,只不过碍于没有机会提出来罢。击溃敌军,收复失地,大获民心,您正好顺势而为,将天子位置破例传给二皇子。”
“那本该是我的位置……”
声音听着有些颤抖,天嘉抬头劝导道:“母亲,莫要难过……”
“难过?”凤眼一挑,天凛回眸冷道:“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忘了难过滋味。我已派人将诏书送去天景,她要是不同意,那就只能请她背上个不孝罪名。”
从刚才起,天冉就忍着不哼声,哪料到她母亲顿了顿,突然又道:“对了,你们觉得国号起为‘昇’如何?”
“国号?母亲你是真疯了……”她满脸不可思议,腾地站起身,旁边跪着的天嘉见阻止不了,也跟着站起来说:“请母亲三思。”
“怎么,你也觉得我疯了?”
“不,我只是觉得眼下还不是最好时机,岛上军事防御设施还没完全建好,若母亲现在自立称王,天子一旦派玄家前来讨伐,我们撑不过秋天。而且最近沃城有变,若母亲还想要沃城这块地,还是等军队训练完才能更好控制。”
“你们……”天冉怔怔地望着两人,“玄家刚切断了大半资金来源,我们欠的债快抵得上琼国五年赋税了,哪来的钱再修城墙,养军队,难不成……又要向东洋借?”
一语中的。
天凛面色有些难看,语气也带着怒意:“只要拿下沃港,这些窟窿很快就能补回来,倒是你,如今愈发放肆了,不好好研读兵书,成天和男厮在外面闲逛,你也想效仿长公主是吗。”
“你监视我?你居然派人监视我!”她越说越激动,不顾天嘉阻拦大声道:“好啊,母亲的提议甚好,我这就效仿长公主,寻欢作乐去。”
眼看她甩袖离去,天嘉想拉着,又被母亲叱止,“随她去。”
话音刚落,一直沉寂的舟坼从后面走出来,他微微颔首,就追着离去身影而去。
“师父……”
目光紧随,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殿外,天嘉眼中闪过的光芒渐渐暗淡。
“母亲,阿妹她不会像长公主一样……”
“哼,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知晓,故意气我罢了,都成年了还这么稚气,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天凛看了过来,欣慰道:“还是你懂事。”
“……”
天嘉默不作声,低下头道:“那我也先下去了,玄家的船只一直在五十海里外徘徊,我担心玄家人已经偷摸潜入进来。”
“好,除了山下港口,沿岸山上也要派人搜寻。”
真是好一场家族大戏,玄凝拎着袖摆将花朵倒在盆中,跟在男侍身侧又出了耳殿。
路过玉棺时,她看见亲王正趴在边沿,望着里面躺下的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母亲,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天家,为了子民。”
目光短暂停留了片刻,收回时,坚定而不拖沓。
琼国,不该有两个王都。
百姓只会拥护明君,如今明君尚在,太子殿下也未登基,她若此时造反,必然失败。
天子既然想坐实她的罪名,又要顾全情面,那不如就再逼她一把。
*
“所以殿下做了什么?”
棠宋羽听得认真,她却突然不说了,捧着脸啄亲道:“乏了,睡觉。”
“……”
他好不容易哄好了人,她却不睡觉,非要讲消失的前半个月里都做了什么,等他听得困意全无,她却要睡下了。
“那,殿下好眠。”棠宋羽刚想翻身,她又往怀里钻了钻,抬眸笑道:“要不画师再哄我一次,说不定我会接着讲呢。”
尽管身子已经退热,他脸上还是瞬间飘了层红晕,抿唇道:“殿下现在又没生气……”
“谁说只有生气才能被哄了,再说我讲了那么多话,嘴巴都干了,画师不该犒劳一下我吗?”
“……”
她总是有找不完的理由,棠宋羽看着她一脸期待的神情,便学着她的样子凑近低语:“殿下……”
眼看美人越来越近,玄凝闭上眼睛,扬着下巴等待着柔软触碰。
等了好一会,却迟迟没有等到,她睁开眼睛,却看见他趴在枕上闭了眼。
“乏了,睡觉。”
“……”
腰肢被人握在手里掐了一下,棠宋羽蜷着身子制止道:“殿下今日要带我出去,还是早点歇息……”
下唇被人轻轻舔过,她睁着清醒眸眼,埋怨他让自己没了困意。
到底是谁先让谁没了困意……这种问题,他已无暇分心去想。等到杏花吻倦春雨,又是一晌夤夜相拥。
小剧场《四季·踏春篇》之一起画纸鸢;
又名《关于审美》.
景明旭和,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皆是韶粉嫣红。
杏林深处,红案斜置,白衣端身跪坐,杏粉歪身箕踞,身影依偎而不密,手中毫笔挥而不均,几点零星杏花洒下,将案上宣纸点缀一抹熏风。
竹条细而柔软不折,月白纸张宣韧不破。一双灵巧的手将纸张裁出新鸢形状,递给了一旁等了许久的女君。
“殿下,可以画了。”
玄凝早就跃跃欲试,眼见空白纸鸢放在自己面前,撸起袖子,坐直身子,提笔蘸颜料,她早就想好画什么,下笔时毫不犹豫,棠宋羽正在默默注视,她却抬手,用长袖遮住了他的视线。
“你看着,我画不好。”
他无奈笑了笑,连唇边轻道的“好”字都带着柔芳。
布料窸窣,玄凝偷瞄了一眼,确定他不会看过来,这才放心拿开手,大胆地在纸上来回描画。
她眼中闪着奇异色彩,棠宋羽虽有些好奇,却还是忍着没有偷看。没过一会儿,她提笔欣赏,神情看上去极其满意。
“殿下画完了?”
“嗯~”她点点头,云鬓上的金翠步摇也随之来回摆动。
他挪了过来,探头一看,只见纸鸢上画了两只眼睛,还有万年不变的一个心,不偏不倚,画在了正中间,看上去像是一张奇怪的人脸。
棠宋羽面色迟疑犹豫,纠结抬眸,又一句话不说。
玄凝:“你想说什么直说。”
不忍打击她的创作积极性,棠宋羽想了一会道:“殿下颇具绘画天赋,这双眼睛画得很是生动,上面还有两根睫毛……”
他突然不说了,玄凝眯眼瞪道:“编不下去了?”
“……”
“你是不是又在嫌弃我的画?”
棠宋羽低下头:“不敢。”
嘴上这么说着,玄凝还是敏锐察觉到他上翘的嘴角。
“我看你敢得很。”
他又偷瞄了一眼她面前的纸鸢,忍不住握拳捂住嘴,别过脸,留下一个轻颤的背影。
玄凝:“……”
她放下笔,拽着美人手腕倾身压了上去。
天晴草萱,正值好春光。
棠宋羽逮着空隙喘息道:“殿下……纸鸢还没放……”
她头也不抬,“先罚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Chapter.35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