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后,几片倦云斜淌,树梢毛雀也垂头阖眸,享着清风日暖。
不远处的地下,忽的爆发一声凄厉惨叫,惊得鸟禽奔飞四散。
“哇啊疼——”
玄凝眼泪直流,咬牙切齿道:“阿媫,算我求你了,你下手轻点……啊疼疼疼!”
手上包扎动作变得迟缓,玄遥冷眼瞥了她一眼,“让我轻点?你下手的时候怎么不轻点。”
“……”她撇过脸,望着烛灯假装发呆。
一提到受伤缘由,她便装聋作哑,玄遥气得哼道:“你瞒得过他,可瞒不过我。误伤就误伤,左不过把人砸死,你倒好,逞强当金刚不坏神,折了三处掌骨,两根手指。”
“阿媫,你这话可别传出去,不然以后没有人敢找你看病。”
拿刀的手一顿,紧跟着一记眼刀就飞了过去,“亏你还能贫嘴,你折的可是右手,若是恢复不当,你此生右手就废了。”
“那,至少还有左手嘛。”
“……”
玄遥气得头痛,不想再看她一眼,身旁医佣拿着叠好的软帕,她看了一眼,皱眉接了过来。
“体内的镇痛还要过会儿才起效,你忍着点。”
玄凝面如死灰,咬住放到嘴边的软帕,点了点头。
要说黎家以传统药灸治病,那玄遥便是将玄家军中的行医方式和传统结合的恰到好处,不仅用药扎针,还动刀。
能做到今天的炉火纯青的地步,除了过往在军中积累的经验,这些年来,她也没少拿罪人开刀,甚至连自家人都不放过。
虽不清楚她是如何处理那些手掌上的细微血管,但当手掌被刀划开,玄凝便再也集中注意去思考。
“呜——”
额头上的青筋紧绷凸起,几声呜咽掩藏在密封的唇齿下,她被疼出了一生冷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听到痛哼,玄遥于心不忍,抬头道:“要不还是传统药物治疗,就是恢复地慢了些。”
她瞪着眼,一脸不可置信,玄遥只好叹气道:“那我继续。”
偌大的房间没有窗户,但经折射后的烛灯光线明亮,照得玄遥脸上一片雪白。鲜红黏液缓缓流出,温润了白瓷,浸染了干净白纱,医佣拿着银镊小心夹走,又以新白沾净。
体内镇痛药物逐渐起了作用,玄凝望着上方流淌的光亮,不等眼眶中的泪水干涸,便渐渐合上了帘幕。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她醒来时,玄遥已经在缝合切口了。
“阿媫,我昏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
她未时来的,照此推算,现在已是酉时。
“糟了……我答应会接他回去的……”
“我早派云泥去接了,他现在应该已经在辰宿庄中,你安心闭嘴。”
“云泥……她那张嘴,肯定要说漏。”
玄遥专心检查着缝合,头也不抬道:“你两手缠着绷布,是能封口还是能蒙眼。”
“我本想,装忙不见他。”
声音渐弱,她不知怎的又落了泪,可能是残余药物影响,也可能是矫正过的折断处依旧作痛。
见状,玄遥擦了擦手,走过去温柔抚摸着额头,道:“可能还会疼个两天,这几天切记不要磕碰或压到右手。”
她点了点下颏,泪眼婆娑地望道:“好,听阿媫的。”
眼底未褪的责怪,而今也都化作了满眼疼惜。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从头上方传来,母亲的手抚过发丝,又辗转回到眼角,将止不住的泪水抹去。
玄凝本想握住她的手,但一想到她的手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便放弃了,等眼角不再有泪滑落,她颦眉问道:“隐寸有来汇报情况吗?”
“查清楚了,那人是韩丞相的次子,名叫韩尚非。韩丞相被赐死后,没了母亲庇护,他便被逐出韩家,直到上个月,韩家现任当家韩尚鸣,也就是他的阿姐,开始频繁通过影卫与他联络。”
“韩家的人……这个节点出现,绝非巧合。”
“放心,我已经派人密切盯着韩家和韩尚非,若有动静,我会派人告知你。”
“嗯。”玄凝被扶着左手缓缓坐起,“韩尚非,这名字为何有些耳熟?”
“他长得乖巧,虽是男孩倒也得宠母膝。你四岁生辰宴,韩丞相曾带他来过,人家当时正值换牙期,掉了两颗门牙,你当众笑话人家是小老头,说话不仅漏风,还流口水。”
“所以他比我大了四五岁?”
“嗯……”玄遥思索了一下,“倒也没有,应该只年长你两三岁,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叫我姐姐,可他看起来比我年长四五岁,这不是占我便宜吗。”
她说得一本正经。玄遥忍俊不禁,轻咳了两声道:“比你年长的男子唤你姐姐,不是求宠就是在表示亲昵,应该是你占人家便宜。”
“?”玄凝木愣愣道:“那比我小的呢?”
“差不多也是那个意思。”
她缓了口气,抬眸问道:“阿媫,你知道棠宋羽的生辰吗?”
玄遥拿过外衫为她披上,“知道。”
“那他是前者还是后者?”
整理袖摆的手忽的一顿,玄遥没有立即回答,等到她回身时,脸色却沉了冷意。
“他的生辰,是假的。”
玄凝一怔,喃喃道:“什么意思?”
“他的户籍年龄已过弱冠,和他的样貌完全对不上。 ”
早在半年前,玄遥就私下调查过棠宋羽,发现其年岁对不上后,甚至派人拿着画像去宋县核查过身份。
当年白灾,宋县受灾最为严重,全县幸存下来的人数也不过千数,他既然能从中存活,定然有人见过他。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隐寸拿着画小年龄的画像挨家挨户问询,却无一人见过他,甚至就连郊外野村,周边县城,都没有人知道谁家为棠姓。
当年存放的户籍已经被烧焦土埋,玄遥花了一点时间,才从户部要来了姓氏人口监察册。
整个琼国,棠姓不过三百人,又大多居住在江南一带。不排除是因为当年战争爆发,其家人从江南迁来北泽,玄遥又动用了在江南地区的关系,一番打听探寻,棠家根本就没有任何族人迁挪。
结果显而易见,他不仅生辰是假的,就连姓名也是假的。
“更换姓名,报假年龄……”玄凝紧锁着眉心,片刻犹豫道:“说不定,他有他不得以的苦衷……”
“他是出于何种原因造假,我并不感兴趣。”玄遥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茶水已经冷了,连带她说话的语气也冷冰冰的,“但若他接近你是别有目的,你知道我的手段。”
“嗯。”玄凝轻轻点头,“若他真有异心,无需劳烦阿媫动手。”
异心……玄遥瞥了她一眼,“你清醒点,他还没过门。”
“迟早的事。”
“你当真觉得我会同意?”
玄凝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当日庄主带黎族男子回来求长老赐婚,却屡次碰壁,想来她日后不会在婚事上,难为自己的孩子。”
“……”
漫长的沉默后,玄遥指着门外道:“出去罚站。”
“为什么?”
她缓缓抬眼,“你不知道,玄家庄主向来是一视同仁,你要娶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那就按家规来办。”
“可我还伤着呢?”玄凝抬起了两个“白粽”,晃了又晃。
“所以只是罚站,等过两天,你就去宗祠跪着。”
又是罚跪,玄凝无力翻眼珠子,只撇着嘴问:“那我要跪到什么时候?”
对方幽幽来了一句“看我心情”,她便立马狗腿地跪到膝侧,一口一个“好阿媫”叫着求着。
无论她怎么撒娇,玄遥始终无动于衷,放下茶盅,喊了人将她扶起来,带走时,她还淡淡道:“有事好阿媫,无事玄家庄主,世子殿下真会见风使舵,不入朝为官可惜了。”
“阿媫是不想去早朝?那我及笄后替阿媫去。”
玄遥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起身,走到她面前问道:“此话当真?”
“嗯嗯当真,只要阿媫同意我的婚事。”
她点头如捣药,玄遥微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老实站着去吧,我会让人盯着,你就不要再想偷溜。”
“无情。”
玄凝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哪知被耳尖的对方听见了,又多罚了半个时辰。
一晃又是一个时辰,玄遥总算松了口,差人将她送出了地牢。
天色浸砂,红日燃灼大地,万物好似被火光笼罩。
夕阳虽艳丽,却不刺目,玄凝持着僵硬的腿,驻足欣赏了会儿,才犹豫朝着西院走去。
抱着侥幸的心思,一路上她都在为自己的伤找各种理由,比如路遇不平出拳相助、被猫抓被狗咬、旧伤复发等等,心底反复斟酌哪个可信度更高,区区百阶梯,倒被她走出了万里远。
眼看快到院门口,玄凝脖子一缩,如鸵鸟般蹲了下来。
看一眼就走好了,悄悄的,不让他知道。
等过几日拆了绷布,他就算知道真相,也拿我没办法。至于明晚的邀约……就说有事往后推迟几天。
她认为自己的想法堪称完美,头一伸,便从阶梯口跳出来,仰首阔步朝着院门去。
天色已近昏暗,深蓝天空下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紫云,随红日消失。
月明星稀,秋虫争鸣,离远看见两盏灯笼挂在院檐下,昏黄灯下身影孑然独立,看得玄凝心中成群飞鸟扑腾,慌得她脚下一个急刹,差点就要转身跑。
不能跑,跑了就更可疑了。
再说,堂堂世子殿下,怎么可以惧内。
提气上前,眼看那身影越来越清晰,玄凝不禁放慢了脚步,垂落了眼眸,犹如贪玩晚归的孩童,觍然一副怕挨骂的模样。
她负着手,慢悠悠地晃到门口,清嗓道:“画师,我的画装裱好了吗?”
除了几声秋虫啾啾作唱,没人回答她。
情况不妙,玄凝偷瞄了一眼,正好被他紧盯的目光瞧去。
相处了小半年,尽管鲜少看见美人动怒,但她敢肯定,若月色照拂美人面颊,那一定是极为生气,又极其貌美的脸。
“殿下的画在屋里,你要来取吗。”
冷不防的回答震得心肝都要抖上一抖,玄凝忍住了想要伸手捂心口的冲动,抬头叹气道:“这样啊,我还以为是画师舍不得那画中人,打算自己留着欣赏。”
“私藏她人肖像,传出去,卑职的清誉就没了。”
声音听上去无波无澜,全然不像是害怕担忧,见他始终未提手伤,玄凝便胆大了起来,笑着往前走了两步,道:“是吗,那万一那画中人故意使坏,害他没了清誉呢?”
被她藏在身后,绷布包裹的手时隐时现,余光看见,棠宋羽掐紧了手心,“那要看殿下,是否会对卑职坦诚布公。”
注意到他的视线,玄凝缩了缩肩膀,将手继续隐藏在身后的同时,脚下后退了一步。
只是还不等她落脚,那台阶上的美人突然发问:“为何逞强?”
脚步骤然顿在半空,进也难退也不是,索性装糊涂道:“什么?”
“殿下的手。”
准备好的措辞到了嘴边,玄凝边说边亮出了手,“你说这个吗?是我倒霉,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仅仅是破了点皮肉,阿媫便把它俩包成肉粽了。”
“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
察觉到话语中的轻颤,玄凝缓缓放下了胳膊,望着那双落泪眸眼,低声道:“我,不想你担心自责。”
“原来殿下知道我会担心自责。”
他一步一步走下来,直到两道视线平齐,他才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殿下何不无情些,就当不知我心存在。”
“这样,我便可以欣然自断双手,呈给殿下,作为赔礼。”
“!”
玄凝皱紧了眉眼,刚想叱他所言,他却忽然抬袖,露出攥在手中的银簪。
“放肆!”
她骤然压低了声音,面色阴沉,飞快上前,不等他反应,便用手肘击碰手臂上的穴位。
麻痹的手瞬间没了力气,银簪掉在地上弹落了三两响脆,又被鞋履踢远,落到草丛,惊扰了一片微虫。
“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棠宋羽失神望着远处草丛,连她的问话都当耳边清风。
见他缄口不言,玄凝直接用左手捏住他的脸,强迫他对视道:“棠宋羽,是谁让你把手赔给我的。”
“没有谁。”他没有挣扎,任她捏着下颌,淡淡答道:“是卑职良心难安,自作主张。”
他鲜少簪带金银,更何况那个银簪,是女款。
“最好是你自作主张,”玄凝瞥了一旁草丛中的假山,“若是让我知道,有人别有用心,威逼教唆,可别怪我翻脸。”
风声带来了草木窸窣,回眸时,美人又掉了眼泪。
她无奈用指尖接过,停留在下睫上的露水,“画师怎么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我的。”
“殿下何尝不是只瞒我一人。”
想不到他会回怼,玄凝哑然失笑道:“还生着气呢?”
“嗯。”他勾住了停在脸畔的手指,放在掌心轻轻摩挲道:“出云庄起火那夜,殿下为救我而崴伤,也是逞强将我背下山的吧。”
“你从哪里听说的?”按理说,他应该不知道才对。
棠宋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继续说道:“我不懂殿下,自然也就不懂殿下为何总在我面前逞强,我不愿殿下逞强,更不愿看到殿下因为我而受伤,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再让他这么说下去,怕是又要听到一句“殿下珍重”,玄凝赶紧捂上了他的嘴,也不管那绷布上的药草味道有多清凉,害得美人颦眉将呼吸放慢。
“这有何难解,只是不想让在意的人担忧罢了,若非瞒不过,便是阿媫我也照样瞒着。”
他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只是这一次,是用两只手轻拢包住。
“若这是殿下的爱意,那我宁愿不要。”
话语间多了一丝嗔怨,玄凝用膝盖轻轻顶了他的腿,“不要?那你要谁的?”
“不知道。”美人答得干脆,眼波微转,片刻又回道:“可能是画中人。”
“……”
想不到她有朝一日,能吃上自己的醋。
玄凝收回了手就气冲冲往院子里进,“我这就把画拿走,让画师痛失所爱。”
“等等,”棠宋羽连忙跟了上去,“殿下,屋内昏暗,你在此等我去取……”
那换了身轻衫的女君走起路来不管不顾,颇有种要去放火打劫的气势,棠宋羽提着衣摆都跟不上她,只能眼睁睁见她一脚蹬开了门,消失在昏暗中。
屋内黑灯瞎火,怕她磕碰到伤口,他急忙小跑了几步追到了屋中,只是他一进屋,身后的门就自己关上了。
“咯咯~”
清脆笑声从身后传来,棠宋羽回过头,看见那人站在门后,依稀可辨别的半张脸,正朝着他靠近。
“殿下别动,我去找火折。”
他刚要转身,身影忽然蹿到了面前,负手凑近,携狭轻笑。
“画师白天点的火,足够亮了。”
“……”
她手都这般了,居然还能想着找他算账。
作者:有嘴是真好啊……能吵能哄还能亲。
玄凝:呵呵,那你是不知道他的嘴有多欠。
棠宋羽:……殿下的嘴,当仁不让。
玄凝:看吧。
作者:(躲远)有没有可能,他是在引起殿下注意。
棠宋羽:?
玄凝:不可能,他在身下的时候还……(被捂嘴)
棠宋羽: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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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Chapter.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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