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无声,曙日照墙,装点半边花墙半边影。
丝缕光线钻入的房间,莲灯静把身姿独赏,熏香絮絮染,将淡金的晨晖,扮成乌山云海上的缥缈紫尘。
虚实如一的淋漓梦境,将人拉出深雾丛林,几声如释重负的呼吸从榻边响起,棠宋羽摩挲指间上的指环,相望与所想皆出蓬莱海。
指环由玉琢磨,青白浑成,色泽柔淡,匀而无杂色斑驳,偏又镶金缕,勾勒半轮日出,与指尖明月遥遥对望。
如此工艺,不知是出自何为匠师之手。
“画师,你醒了吗?”
声音将他从蓬莱拉回青帐中,棠宋羽点了声“嗯”,便有人应声推门而入。
“画师,现在盥洗吗?”
“好。”
刚才的出神使其未能注意声音,现在细细一听,便觉得耳熟。
身影端着铜盆走过来,棠宋羽抬眼见到来人模样,微微诧异道:“是你?”
此刻本该在画院当差的小厮,闻声笑了两声,“我如今这身装扮,画师还能认出我啊。”
他一说装扮,棠宋羽的目光这才下移,将人身上熟悉的灰蓝短衣打量道:“你身上,是男侍的衣装。”
“是,”那人放下盆,拿着湿帕递过去,刚要上手,棠宋羽别开了脸,解释道:“我自己来便好,你是如何过来的。”
提及这个,清早的困意也都烟消云散,小厮来了精神,扬着嘴角道:“是世子殿下请我来的,最初她说起来的时候,我还纳闷呢,不过直到看见画师你,我才明白,原来殿下口中所说的棠画师,就是君子兰画师啊。”
她是何时与旁人说起了真名,棠宋羽不得而知,边擦拭着面额,边听着对面念叨:“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这人最不喜欢伺候人,奈何世子殿下给的诚意实在太足了。”
“太足……是从何处说起?”
“来玄家当男侍,每月一两白银,另外管吃管住,到了年末还有岁钱拿,比起我在画院早起贪黑,忙进忙出,半年才只争得三两白银,还要花销一两半用在吃穿上好太多了。”
“……”
在他没晋升之前,每月也就五十吊钱。
可能是平日客气惯了,棠宋羽洗完脸,接来了他手中的干帕,轻按在脸上擦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吴,单字一个关。”
“?”
棠宋羽迟疑地放下干帕,抬眸问道:“吴关?”
“画师怎么和殿下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表情……”吴关挠着脸讪讪道:“小的名字有那么奇怪吗?”
“不奇怪。”
干帕之下,棠宋羽噙笑良良,又不好被面前人发现,只好垂眸盯着盥洗的金铜雕鱼盆,将眼底笑意作水藏。
[殿下何须愁美人,又何必念无关]
[吴关是谁?]
出云庄上的醉酒往事还历历在目,一旁吴关听他回答不奇怪,又小声嘀咕道:“怎么连说的话也一样。”
她如今套牢了美人,连吴关都请来了。
知晓她故意如此,棠宋羽放下干帕,随口问道:“殿下可曾说,去了哪?”
“殿下未曾说,不过我看她身边的护卫神色凝重,想来应该是去处理公事了。”
世子殿下一处理公事,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上次她去查案,消失了近半月,这次走后,又是一连数天没有现身。
霜降后的秋燥盛隽,早上还需穿披衫,到了正午,又令人热得脱掉披衫把袖绾。
刚梳沐过的乌黑长发晾在日光下,棠宋羽坐在椅子上背朝着太阳,纤长白净的手指时不时翻动着书页,过于温暖的光芒照在身上,令他额间渐渐生出了薄汗。
放下书册,垂眸解开系带,冷色绸瞬间滑落手臂,不等唤人拿去屋里,身后忽然有手伸来,将他的轻衫接了过去。
“殿下……”
棠宋羽下意识唤了一声,等他回过眸,看见身后人又是满目失落。
他还是不习惯有男侍贴身伺候。
“画师又把我当成殿下了。”吴关嘟囔着话语回屋挂好衣裳,出来后看见他又垂眸翻阅,不禁上前小声道:“画师想不想听些刺激的?”
棠宋羽抬眼刚要拒绝,他却拢了嘴,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是从膳房采买伙计那听来的,几天前,红河捞上来一具打漂。”
红河向来是坊间男子自轻首选的地方,城中因此也有了一句“金楼瞰雀识不认,绿水长夜葬红颜”。
不曾细想,不曾应声,身侧人非挑着细长眉目,叫他猜猜那尸首是何人。
棠宋羽盯着书看没有搭理,他便挤着眉毛,一惊一乍说道:“捞上来的,居然是黄家三长老的孩子,也就是当朝首辅的堂妹。”
那双漂亮眼睛总算肯微微侧转,疑问道:“黄家,是命案?”
“画师问到点上来了,”吴关挪了挪蹲麻的双脚继续道:“有人见过黄令史跟另一个女君在步天楼门口起了争执,两人不欢而散,之后黄令史便下落不明。”
“直到三天后的清早,画舫上的男侍放工下船,发现那岸边飘着东西,还以为是值钱宝贝,哪想走近一看是个人,听说脸都泡胀了,害我今早吃馒头都膈应了一下。”
他皱着脸,模样很是嫌恶,棠宋羽却敏锐察觉到话语中,略有些耳熟的称呼。
“黄令史?”
“画师不知道吗,就是那位出了名爱好狎童的司民署署官。”
“啪—”
一声清脆而短暂的掉落声响后,吴关捡起了书册纳闷问:“画师这是饿了?我让人拿点红柿子来。”
“与她争执的那位,是谁?”
他还没起身,就听到坐在椅上的男子用颤抖的声线无力喃道:“不会是她……”
吴关不知道他指的是谁,挠了挠脸想道:“好像也是个人物,还挺有钱的,听说官府的人抓到她时,她正带着三箱黄金出城,看样子一定是畏罪潜逃。”
没有听到她的称谓,棠宋羽长长松了口气,瘫倒在椅背上,还没放松下紧绷的身子,面前男侍就拍着脑袋指天道:“噢我想起来了,是讼师,就是专门帮商贾贵人辩状的讼师。”
他惊得坐直了身子,被日光晒暖的面色也刹那褪去了红光。
是巧合吗,不,不可能这么巧。
她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做到的,棠宋羽心头压抑着疑云,不等晾干头发,便起身往院外走去,吴关在后面紧跟着问道:“画师你披散着头发要去哪?”
“我……”
他停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又匆忙回屋拿了木簪边走边绾。
吴关看的呆愣,心叹此人连绾个头发都美得不像话,难怪让世子殿下念念不忘。
“画师是要去找殿下吗?”
被人叫住,棠宋羽停步回问道:“是,你可知她现在在何处?”
吴关犹豫地瞥了眼远处,转眼望道:“其实我最近一直在给画师打听,直到昨晚我才听南院侍卫说,殿下被庄主罚了禁闭,在玄家宗祠跪着呢。”
他怔然收回视线,摸着左手上的指环陷入好一阵沉寂。
“画师?”吴关忍不住好心提醒道,“男子进不了宗祠,画师有什么事,还是等殿下出来再说吧。”
“……”
“若她是因我而被罚呢。”棠宋羽在心里问着自己,不察脚下缓缓挪动,走向了院门外。
“既然进不去,我便等她出来。”
*
碧风中,红福山庄中的金杏飒飒飘响,树下矮枫斜傍楠石,将赤忱心事述说,几处飞鸟掠影,檐下垂绦的红玉带温婉轻展,将不远处的宗祠映在婆娑眸眼。
无论如何劝说,面前美人始终倔强跪着,不肯离去,侍卫面露难色,见劝不动,只好与旁边侍卫交换了眼神,匆匆离去。
她一去便是大半个钟头,回来后,迎着同伴热切期盼的眼神,无奈摇了摇头,两人便又蔫蔫地守在门口,看着跪如松针的美人在心底把气叹了又断。
日轮在美人身上落得格外缓慢,半晌光阴流逝在晚霞中,金色铺满了他的眸眼,温热炽烈的光也贪得红颜,在他脸颊边落下眷恋一吻,才依依不舍地落于青山怀抱。
盈月撩去白日的余温,抖落满身白霜,随夜幕星光低语洒落人间。
长门下的灯火摇曳,孤零又萧瑟,与四方八角莲灯下的倒影,邀而独酌。
眼看到了换岗时间,侍卫沉着嘴角,朝着不远处仍跪着不动的身影,好心却又不耐烦提醒道:“天色已晚,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没有庄主许可,连我们都无法进去,何况是一个男子呢。”
棠宋羽扶着青砖半抬身,在侍卫满意又诧异的眼眸中,轻挪了膝盖重新坐回去。
“我等她,何时出来何时归。”
“啧,你这人怎么就……”侍卫抱着手,原地气得半转,刚要训斥他油盐不进,身后的大门忽然被人从里打开,吓得她连连退后了几步躬身作态。
门里,是金碧辉光,高挂枝头的红绸缠与华浓;门外,是满园清霜,黯淡放于深幽眼眸,门一开,便盛尽了千万星河倒影。
身影不算端直,被人扶着胳膊,直到门开,才起身站直。
但她大抵是没想到自己会跪这么久,连双腿都失去了直觉,勉强走了几步路,便又有些狼狈地扶住了身旁人。
踉跄迈过门槛,身影朝着他越走越近,棠宋羽只觉得眼睛也沾了月的霜雪,一见到赤热的火光便化作了水珠,挂在细枝末端,只待她靠近采撷。
“殿下……”
他站起身子,趔趄了几步上前去,伸出的双手,却在触碰前一刻,克制地停在半空,垂落在身侧。
“你……可以出来了?”
身旁的人有眼力见的退到一旁,玄凝望着那张仿佛许久未见的脸,轻轻扬着淡红的唇角,将欢喜提上眼底。
“我听说,有个美人想见我,见不到就要一直跪着。没办法,谁让我最心疼美人,只好冒着被他笑话的风险,出来一探芳容了。”
她说话时,膝盖都是微微弯屈的,却怕被他看出来,只好站的近了些,直到那映着满堂灯火的眼中,只有她的身影,玄凝才微笑着,踮脚在他脸庞轻轻一吻。
“好了,美人见到了,本君很是满意,回去等着承宠吧。”
“……”
他才见到她,她就赶他回去。
下一章,万众瞩目,保佑我不被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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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Chapter.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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