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Chapter.88

祭典当日,天晴朗。

人不知是何时走的,清早棠宋羽醒来后,身边就只有空荡荡的首枕,微凉的枕面上,还有一丝她的长发。

指尖捏起,连同昨夜的回忆,攥紧在掌心。

这便是她的决定,让他待在家中,等着不知何时响起的出征号角,在未知的归期里,从此天各一方。

步履不知向谁急,依旧缓慢,院外空无一人,棠宋羽站在树下,站在她每日清晨习剑的地方,伫立无声。

有人火急火燎走过来,他心存妄念,以为是她,以至于在看到人后,多少悸动与欣喜都化作眼底枯焦冻土,与冬风齐葬。

“唉哟这么冷的天,画师怎么穿着单衣就出来了,快回屋快回屋。”吴关也不管他失望情绪,推搡着人道:“要是再落一身寒邪,殿下知道了非骂死我。”

他的身量虽不如棠宋羽,但在画院当小厮时,每日开门关门养成了一副好臂力,棠宋羽被他猛地一推,脚下趔趄险些绊倒,吓得吴关连忙松了手,躲在身后一脸心虚。

“……”

见他颦眉回眸,吴关低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棠宋羽仿佛没有听见,或是生了气,听见不想搭理他,冷眼转身,独自回了屋,吓得吴关犹豫站在门口,半晌不敢进去。

都说男子成亲后,脾气会变劣,看来是真的。

但他可是君子兰,君子兰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正当吴关怀疑他是否是因世子今日要走,心情不好时,屋里却传来一声清脆,像是什么东西摔落在地,急得他不顾所谓生气,进门察看情况。

“怎么了夫人?”

泛黄的木板上,碎了一地的杯盏残片,棠宋羽站在桌边,目光却望向窗外。

“你有没有……听到鼓声。”

“鼓声?”

吴关竖起耳朵细细听聆,“好像是有,应该是仪式开始了。”

“这么早……”

“逢战事皆是如此,之前邯齐火烧南山,咱当今天子连仪式都没去,率五万精兵直接挥师南下,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显然棠宋羽对当今天子的英勇功绩并不感兴趣,不等吴关说完,便匆匆回内室穿上了裘袍。

他手里还拿着帷帽,吴关下意识拦了人,“夫人你这是要去哪?祭典在宫里举行,你进不去的。”

“我知道。”

就如同那个温和的秋午,棠宋羽明知己身为男子,无法进出宗祠,却依旧跪在院中,一直等到了降霜的月夜,等到了她。

“她不会一直在里面。”

身影站在门口,朦胧如画中仙,帷帽上的白纱轻如落瀑,轻易遮挡了那张姣好面容,看不真切,却令人更加向往。

“我等她出来。”

日出燃香线,万鼓齐鸣震如雷,金钟撞碎寒玉衣,势如滚滚江。

在持续响彻声中,在万众瞩目之下,玄凝看了一眼身前信步登阶的天覃,又转眼望着一旁站着的玄遥,终是在母亲肯定的目光里,迈出紧随的一步。

红斗于寒风中来回飘摇,身上的玄甲紧身贴合,却也因特殊工艺制作,在御寒护体的同时,丝毫不妨碍行动,也就只有头上戴的蛟蛇环兽玄铁兜鍪,外形过于花哨,多了些重量在颈首,导致跪下时,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一拜神天,二敬永昶,三饮热血。

天子代表神意,将福旨莅众生,万人朝跪,天英环视了一圈,将沾着兽血的手指,轻轻抹在了玄凝额头。

“承乾,攻打沧灵并非易事,但朕相信你,相信军士,相信玄家,断不会让朕失望。”

“是。”玄凝微微颔首,“谢陛下赐福。”

天覃的额头上,也被授予着相同的红印,四目相对时,眼底暗涌的不满顷刻间碰撞出花火,又随转眼平息。

沾红点唇,以食“天赐”。

何须神天赐福。

我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与所向披靡的气概,如重明长啸,百战不殆。

号角声中挥舞的旌旗,在空中迎风飘扬,玄凝俯视着台下,眼中光芒愈发盛朗。

上次这种感觉,好像还是在昆仑论剑。

当历经三天不眠,她摘下蒙眼的黑布,那些人惊恐羡却的目光,足以抵消她全身疲惫,再绾剑梳风,献上一支临时起意的剑舞。

逍风厉鸣,声令寒颤。

运送军备粮草的队伍率先启程,从王宫去往城门的路途中,道路两边挤满了围观的民众,上至白发老人,下至嗷嗷待哺的婴幼,皆举目相送。

达达蹄声错落,玄凝瞥了一眼身后马车,谁能想到堂堂一国储君,连马都不会骑。

比起未来储君不会骑马,显然人们更关注那马车里究竟装了几个侽宠,探究的目光再三追望,那道车窗却始终紧闭,这样一来,无从验证的议论便随之转移到马背上的女君。

“世子殿下不是上月刚成亲吗,居然没把自家夫人带上。”

“你懂什么,边境严寒,世子那是心疼人,怕小美郎跟着吃苦。”

“我听说世子成亲那会儿,连宠了新郎夫三天,这完全不像心疼人的样嘛。”

“此事我略有耳闻,不过比起世子夫人,我更佩服世子居然能连宠三日。”

“那有何难,你把身体练好,再用点器件,何愁宠不到三日。”

“罢了,就家里那个干瘪老秋虫,我可提不起来兴趣。”

人群中不远处,有人默默站在街角,轻纱下的眸眼如玉石般澄澈,一点朦胧火焰逐渐占据,烧灼着目光过于炙热,一时之间难以交睫,难以转移,只能任赤红镌刻为眼中红尘,拥堵心中所有思绪。

女君有所察觉,朝他看了过来,狂奔的浪花回潮,棠宋羽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掀开了帽帷,慌忙放下手退了半步,试图将自己藏在灰暗角落。

玄凝本是听到人肆意言谈,正纳闷是谁把她内室私事传了出去,余光先大脑一步捕捉到熟悉身影,转眼望去,人群之后,俨然不见美人。

来都来了,躲躲藏藏作甚。

“你们先走,我随后跟上。”

“殿下,你去哪?”

吉蕸见她偏离了队伍,下马朝着人群钻去,一声问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去,有不少胆大的人非但没有散开,反而伸手在世子那身玄金鳞甲上摸挲。

触碰没有恶意,玄凝也便没有计较,回眸扬声答道:“我要找个人,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一个带帷帽的白衣男子。”

“带帷帽的……”

马背上看得远,不等吉蕸应声,围观的人立马指着街角石柱道:“在那!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见了。”

“多谢。”

成亲之后,作为世子君夫,棠宋羽无法再像过去那般抛头露面,尽管画院为他保留了职阶,却也因他的身份有所顾虑,不再将需外出的工活交给他,短短一个冬月,他在画院便宛如透明。

棠宋羽嘴上说着无妨,却总在提笔落墨时,眼中晃过怀疑与彷徨。

既然他来了,有些事情,还是当面交代清楚比较好。

转过到柱子背后,映入眼帘的,还是柱子,只有当她低下头,如神天垂怜般施舍恩赐,才看见棠宋羽抱肩坐在地上,像是一尊瓷娃娃,出奇的安静,既不哭闹,也不怨愤,抬指轻轻触碰她的衣甲,只一下便收回手。

真不知他昨晚在床上提“三不准”的气势从哪来的。

还是说气势这种东西是消耗物,不巧他用完了,而她正值盛隽。

玄凝没工夫去细想此长彼消的原因,见他不舍注目,叹气声中,她蹲下身与他相对平视。

“枕下有我留的东西和信,回去之后,记得翻一下。”

“……好。”

并非是她有千里眼,目睹他清早攥着她的长发,坐在床边失魂落魄,连头发都不曾梳,而是——

“若你看了,定会风风光光来送我。”

她话里暗含指责,棠宋羽垂眸扣紧了膝盖,无声传达着歉悔,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时,面前人掀开了他的帷纱,将沾有血迹的唇印在了额尖。

“现在这样也挺好,可怜巴巴的,看的我都想把你绑到马背上带走。”

他眼中光芒流转,伸手时,玄凝笑着摩挲上他手腕上的紫红,将跳动脉搏留在一圈圈涟漪。

“我与阿媫商量过了,先前从后庄救下来的那些孩子,若是放任不管,仍会被迫走上老路,我本打算找几位教书匠教他们识字,但眼下,我无法再亲力亲为,阿媫也成日忙碌,这件事我交给别人总是不放心,不如,你帮我去做。”

“我并不懂教书……”棠宋羽又低下头,“而且,我识字不多,教不了他们。”

“不是让你授课,当然你若愿意,也可以专门开设画堂。简单来说,我打算办个私塾,地址已经挑选好了,就在行义堂旁边的园子,资金与人力你也无需担忧,你只需要帮我挑上几个品行端正,认真负责的教书匠,将私塾办起来就好。”

可能是因为背靠凉柱太久,石面沾染他的温度,让棠宋羽产生了一丝恍惚,仿佛此刻仍在家中,于是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宛如撒娇般紧扣,“是不是只要我办好此事,殿下便能回来。”

玄凝哑然失笑,拽着他起身道:“那我可要抓紧时间赶路,不能让君夫失望。”

分别来得格外突然,棠宋羽瞥了一眼身后,那里站着许多人,像是出于某种默契,左右议论着他的言行与身貌。

人心总是善变,先前棠宋羽觉得,只要自己德行端正,便不怕他人议论是非,现在他却因未梳整的头发而担忧他人眼光,故而上手将脑后的长发捋到了肩上。

发带有些长短不一,可能是她昨晚不小心扯到的,玄凝上手整理了一下长度,抬眸道:“笑一笑吧,棠宋羽。就当为我饯行了。”

他挤出一个笑,也不难看,但玄凝还是轻晃着脑袋,无奈道:“算了,笑不出来就别笑了。”

“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好……”

她想上前一步将人抱住,但棠宋羽却摇头。

“殿下,你该走了。”

是因为人多而放不开,还是怕拥抱后更加不舍,玄凝猜测二者兼有,便也不再强求,只手握了握他的手指,似要用那克制的力度,宣告心声。

一晌寒风吹拂,玄凝撑跳上马,于他的目光中,过城关,越荒凉,去向严寒北境。

藕紫枕下,两只瓷烧的白兔静躺在淡红的浣花笺上,乍一看,只有耳朵是否修补的区别,只有拿在手上细细对比,那微小却又极具辨识的心形记号,让棠宋羽立即分清了两只兔子的先后。

荷囊就更加好分辨了,一个绣着兰花草,技法熟练,非三五年而不达;一个绣着兔子,技法生疏,看起来是三五天速成。

最具有代表性的心形,绣在了荷囊里面,棠宋羽无奈轻笑,打开从里面掏出来的纸张,笑容却又僵在了脸上。

纸里夹叠了一张钱庄的存票,纸上第一句话写着:“三年薄蓄,夫人莫嫌。”

棠宋羽不确定地又看了一遍存票上的数目,她对薄蓄的理解,显然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他在庄中不愁吃穿用度,就算让他随意挥霍,棠宋羽能想到的,也就是去庆徽书坊买几张最贵的庆徽画纸,再用上好的紫毫笔与墨砚石颜去描绘她。

庆徽画纸一张十金,这张存票,够他买上千张。

棠宋羽小心摊平了存票放到一旁,转而拿起了信笺,浣花笺上有股淡淡的清冽香气,像是她纁裳的味道。

展信一览,眉间渐生得湖风,棠宋羽颦蹙望向那只用金石修补的兔子耳朵。

居然是乐羊送的,他来找过他。

傍晚时,天上开始飘起了飞絮,棠宋羽望着灯火明堂的后华庭,默默掩紧了纱帷。

吴关捂着鼻子从门里出来,左右张望,轻易寻到了站在街边等着的人,靠近时摇头道:“夫人,没有找到。”

后华庭的男子通常会起花名,想来他也是另有名字。

“你可有把他的相貌说与他们?”

“说了,但他们说我描述的太宽泛,尾巷男子多是长得大眼睛鹅蛋脸,笑起来阳关灿烂的人,仅凭这样的描述,是不可能找到人的,要是有画像就好了。”

“画像……”棠宋羽若有所思地转过身,路灯照得白纱轻柔,举目望着空中降落的轻雪,他低低叹气道:“罢了,我们先回去。”

若她所言是真,乐羊怕是真的离开了后华庭,去往未知所。

助他清扫门前旧雪,赠红梅作腮胭……

“乐羊,你究竟想做什么……”

棠宋羽根本不会想到,在将来的某天,他那位如羊般温顺的旧时同窗,会成为轰动全城的绑匪。

也成为了,他与玄凝之间,不可修补的裂缝。

作为成亲篇的最后一话,本章改来改去,各种明示暗示颇多,挖的坑填不完根本填不完(我努力)下章开启沧灵篇,小说即将接近尾声,沧灵篇总体上会有些诡异,绿江把我分为灵异神怪,我要对得起这个分类才行……以及伴随着新人物的出场,和镜释行的下山,棠宋羽的身份,也要开始揭晓了。至于小情侣香喷喷的饭,还会有的(拍胸脯),夏季小剧场继续安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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