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许清焰所言,在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里,车驾浩浩荡荡,迁到了行宫。
行宫距京城并不遥远,是一处依山傍水,幽静闲适的所在。
在新居坐定,苏长安殷勤奉上茶来。
“如今的天气渐渐热起来,陛下一路车马劳顿,也该乏了,一会儿饮过茶,该躺下小睡片刻才好。”
与未央宫的气象森严不同,她在此间的住处,邻着一大片青翠竹林,无人声喧哗,有清风作伴。
她饮了一口晾到温热的茶水,看着盏中碎叶浮沉。
“不急。众人都安置好了吗?”
“回陛下的话,内务府都办妥当了。”
“萧昭仪还住在太后近旁?”
“太后喜欢他伺候,那是自然的。”
总管宫女打量着她神色,抿嘴笑笑。
“陛下心里头分明有惦记的人,偏问旁人做什么。”
“嗯?”
“顾贵人就住在边上的水榭,如今的时节,清凉宜人,又无蚊虫,且同在宫里时一样,仍是离陛下最近的所在。陛下何时想去,举步就到。内务府可是用了心了。”
“……朕什么时候问他了?”
许清焰将眉头一挑,斜斜睨着她。
身边的人立刻垂下手,“是奴婢多嘴。”
但面上却瞧不出来一丝惧意,反而眉梢眼角,都藏着了然的笑。
许清焰轻哼了一声,懒懒倚靠在椅背上。
她将手枕在脑后,望着檐外盎然绿意,出神片刻。
“苏长安。”
“奴婢在。”
“你说他这个人,是如何养成这般性子的?”
“陛下指的是……?”
“安阳侯府,京中数得上的显贵人家。她家教养出来的男儿,竟会是这个模样。”
她边说,边不可思议地眯了眯眼。
与顾怜相处的一幕幕,如花灯似的在眼前走。
他跪在地上乞求免死,存心松开攥着衣襟的手,颈下一片雪肤,撞入她眼帘的模样。
他用柔软指尖,轻轻摩挲她唇上伤口,眼中盛满笑意,明晃晃相邀的模样。
真是又媚,又傲。
时而竖着狐狸尾巴,在她面前大肆招摇,时而又敢揣着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和她使性子,闹别扭。
简直胆大妄为,好像从来没担心过,她身为帝王,能在掌心翻覆间,把他这条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命,又重新收走。
哪有什么大家公子,会是这样的?
早该在做儿郎的时候,就让爹娘给打死了。
这话问得不好答。
苏长安思忖片刻,才挂起一个妥帖的笑。
“顾贵人的性子,其实是好的。”
“这要是叫做好,满京城的体面人家,那些知书达礼的贵公子,岂不是都要呕血而亡了?”
“男儿家,难免骄矜一些,若是在心仪的人跟前,更是要拿一拿乔,才好显出自己的分量来。”
她将许清焰轻轻一瞥。
“陛下喜欢他,便少不得担待一些了。”
“朕喜欢他?”
“奴婢不敢揣测圣意。”
许清焰头也不抬,只将茶盏放回小几上。
“他比起宫中诸人,是要有趣一些。但像他这样的男人,朕要是当了真去论喜欢,只怕是怎么被算计的都不知道。”
“是,奴婢失言了。”
“无妨,你去忙吧,朕歇一会儿。”
苏长安默默地退下去了。
她靠在窗下闭目养神,耳边却不由自主地,又回响起方才话间那两个字。
心仪。
她轻哧一声,摇头笑了笑。
顾怜那样的人,哪里会是因为心仪,才待她这般。
她很相信,不论是在深宫,还是民间,不论面对的是她,还是旁人,只要能保他活命,让他依靠,他都会做到这个地步。
这小东西精着呢。
就像一只伶俐的小雀,天生知道择木而栖。
那他愿意在她眼前,抖弄漂亮的羽毛,对着她唱唱曲儿,她有闲心,听一声也就罢了。
自古以来,帝王不都是如此吗。
何必当真。
……
来行宫前,太后便说过,要借着春光正好,诸王皆在的由头,邀京中贵女同乐。
自然,这里头的目的,还是暗中为两位适婚年纪的皇子相看。
尽管与太后并不那样和睦,尽管她对这两位皇弟,实则也很不熟悉,但许清焰身为帝王,不仅是一国之君,也是一家之主。
这样的场合,她还是责无旁贷要出席的。
宴席设在园子里,取的是个踏青赏花的名头。
这些受邀的贵女,也是个顶个的人精,虽然不曾明言,但各人心里都明白,此番是做什么来了。
为了有幸入得主子的眼,能与皇家结亲,个个都使尽解数,争相卖弄。
许清焰被迫应付了一下午,着实有些头昏脑涨。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携着与她同路的颍川王,一道往她的住处去。
“小姨既来了,陪朕坐一坐吧。”她苦笑道,“这差事当真比上朝辛苦得多,搅得朕脑仁子疼。”
颍川王哈哈大笑:“陛下既要治国,又要齐家,倒让臣这个闲人好生幸灾乐祸啊。”
正打趣着往里走,却见一个小侍人从屋内出来。
竟是如意。
“你怎么在此处?”许清焰向里望了一眼,“你们主子来了?”
如意先规矩见了礼,才觑着她笑。
“让陛下失望了,没有呢。”
他道:“公子怕扰着陛下,不敢随意过来。只是我们的水榭后头,生了几丛栀子花,开得正好,公子便拣了几枝插瓶,让奴送来,给陛下赏玩。”
许清焰进屋一瞧,果然案上摆了一个天青釉的小瓶。
里面三两朵栀子,洁白幽香,倒也雅致。
“好是好,只是稍嫌素净了。”
她扬起唇角。
“你回去和你家公子说,此花最香,让他得空装一个香囊给朕,佩在身上,比插在瓶子里好。”
如意答应着去了。
颍川王连连摇头,“陛下虽有雅趣,却未免太不解风情。”
“怎么说?”
“人家男子一片痴心,给您什么,您收着也便罢了,管它是素是艳,便是大红大绿,也无甚要紧。何故还去挑拣人家的心意。”
一片痴心。
许清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只觉得这四个字,与顾怜实在很不相配。
不过,如今知道婉转来献殷勤了,他的狐狸毛,也算是越来越顺了。
摸着不扎手,才招人喜欢。
“小姨此言差矣。男人么,时常敲打,再给颗甜枣,才乖。”
她漫不经心地玩笑着,往榻上一坐。
“你解风情,正好,你替朕参谋一下。”
“陛下请讲。”
“今日席间的一众贵女,朕瞧着,鸿胪寺卿的女儿,名唤姜雁的,仿佛还称得上一表人才。朕的小皇弟,神色间似乎对她也有些中意。”
她问:“你觉得如何?要是好,朕就与太后商量,不如全了年轻人的一番心思。”
不料,对面的脸色却现出迟疑来。
“陛下,不妨慎重些提此事吧。”
“怎么,是她有哪里不好?”
这也正是许清焰问她的考量。
在先帝姊妹中,颍川王年纪最轻,并不比她大几岁,前两年才去封地,此前一直居于京中。她又向来是个活泼,好交游的性子。
因此,她对这京中的高门大户,有些什么传闻韵事,都了如指掌。
至少,比许清焰这个外来户,要清楚得多。
所以许清焰特意问她,也是想在定人选前,先探探深浅,以免决定草率,害了皇子的婚姻大事。
谁知对方说出来的话,却出乎她意料。
“恕臣多嘴,陛下后宫中有一位顾贵人,乃是安阳侯的儿子,不知可对?”
“不错。与他何干?”
“这姜雁,是他的父家亲戚,算起来是他表姐。”
“那又如何?”
许清焰只摸不着头脑。
能与安阳侯结亲的人家,虽不说如何荣华富贵,门楣总也是不差的。选来尚皇子,岂不正好?
尽管太后可能稍有微词,但这京城之中,官宦之家原本就多沾亲带故,并无大碍。
仿佛并不至于只因她是顾怜表姐,就非得排除。
颍川王却越发面露难色了。
“臣若细说,只怕陛下心里有想头。”
“无妨,朕倒要听听,究竟是怎么个不妥。”
“这姜雁与顾贵人之间……曾有些风言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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