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男子跟唐玠热络的寒暄,锦盈得知这便是她十年未见的大舅舅林轩丞。
“小五,快来拜见你大舅舅,这些年逢年过节,该你的,你大舅舅可是一次也未落了你的份!”唐玠沉沉的嗓音响起,锦盈急忙俯身施了一礼,“锦盈问大舅舅安!
“盈姐儿,好,好,回来就好,你外祖母见了你定然十分开心。”林轩丞有些微微动容。
小林氏如水一般款款站立在侧,时不时地插上两句,身后一双玲珑双子锦衣华服,如雪碾就,似玉泼成,分外惹眼。锦盈只觉身旁的茗玥唇角微抿,有了些许的失落。
幽风呼啸而至,天地顿时凉彻如冰,半空中漱漱落下零星的雪糁,欺霜赛盐,裹挟着渐若惊涛的北风,如猿啼,胜鹤唳。此情此景,终于削磨掉了林轩丞大舅的几分热情,他招手唤来小厮仆妇们迎着众人向内走,自己接着赶回正院内去宴客。
唐玠和小林氏带着一双孩儿走的快一些,茗玥和锦盈在一位干练仆妇的带路下,放缓脚步慢慢挪。
并非她不怕冷,只是被关了这么多天,眼下终于有了不同的风景,她当然乐的多停留一刻是一刻。
两人在丫头们的簇拥下,向着内院而走,边走边咬耳朵。
此时她们刚一路穿过刻有‘万寿’图案的高大影壁墙体,又绕经了两座垂花门,中途还看到了一方长宽各百丈的冰湖,只是因天气实在太过寒冷,水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封冻,但单单是这泓透彻的白色,也早吸引了她眼中唯一的亮色,她心中起了些隐隐的艳羡。
——若是夏天在这上面建个水榭,那该多凉爽!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然来到了内院。
这时来拜寿的客人多是朝着正院而去,这去内院的小路之上,人终于少了些,茗玥开口道:“外祖母大寿这天,按照以往来说,会来小半个京城的贵人,今年不知道为什么,人好像比往年少了不少。”
锦盈点点头——唐老爹高升了嘛,自然连同岳家也得跟着低调一些了。
茗玥接着道:“快到年下了,卫所里若是差事不忙,今日咱们也许还能见到二表哥。”她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锦盈剜她一眼,绕过话题,哼哼唧唧地回道:“我总听你说起大表姐、二表姐的,他们应当已经嫁人了吧。”
茗玥点点头,“大姐姐性子柔,总不大愿意见生人,我不一样,终日困在屋子里绣花有什么好的,是以来林家的次数多了些,但你也知道,我是庶出,通常是到不了最前面给郡主娘娘拜寿的,所以私下里便同两位表姐来往的多一些,前几年她们嫁出去后,眼下府中也就余三表姐一人,不过我跟她不大对付,所以话也说的不多,待会你自己看看,能不能玩到一块去。”
前面仆妇许是听了一耳朵,急忙半勾着身子回头,俯了半礼道:“两位姑娘勿怪,我们三姑娘也就性子太刚烈了些,人却是十分友好的。这会子应当已在后院等着两位小姐妹了,待拜过了郡主娘娘,还请两位到三姑娘的小院去坐坐,也好让我们三姑娘尽尽小主人的情谊。”
茗玥扬眉道:“我是没什么的,不过你们那位三姑娘未必愿意让我们过去吧。”
“是谁在这大放厥词啊?”
话说间,只见一个圆脸红腮的女孩叉腰截住了她二人的去路。
她脸庞红润,厚厚的嘴角扬起,放肆地笑着,“你就是盈姐儿?”
茗玥眨巴眼睛——看吧,就是这个鬼样子!
锦盈抽抽嘴角,勉强福了一礼,“五妹给三表姐请安。”
林殊苑抬着下巴哼了一声,“不敢,你如今可是大圣人亲封的县主了,我一个小郡公家的姑娘哪里敢受你这般的大礼。”
锦盈丈二和尚——这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醋劲?
茗玥也学她叉腰道:“你还别不服,这县主我五妹妹就是当的的,你看你这身膘,便算是皇室血缘比我妹妹更近又如何?”
锦盈懂了,感情人家是觉得这县主该封给她。
林殊苑恼羞成怒,“你这个贱...”许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加之角门外远远飘进来几句外客的嬉笑声,她生生将那句未出口的骂人话咽了回去。
锦盈不欲与她争口舌,便扯了茗玥往前走。
本来有些惊慌失措的仆妇见状,自然紧着迎着二位向前。本来便是自家姑娘出口不逊,如今人家愿意不计较,对她们下人来说也是大大的运道。
谁知,两人刚走了几步,那小胖丫头突然追上来又压着声音补了几句:“你这个小妇生的贱胚子,还将自己国公之女的派头做的很足,谁不知道你那个姨娘是个勾引爷们的贱货,当年私下跟一店铺的活计勾搭不成,便来勾引我大姑夫。我大姑姑跟姑父本和和美美的,你娘偏毛遂自荐非要给我大姑夫做妾,还前后脚生下了你们这对贱兄贱妹,我大姑姑这才因伤心郁郁而终,你跟你娘,你哥,还有淑仪阁那三个都一样,是糟糠里孵出的臭虫,以前我大姑姑在时,便顶着她女使的名头勾搭主君,这会我小姑姑嫁过去了,你们又撺掇着我五妹妹跟我三弟弟闹脾气,老天保佑你,手掌和脚底生脓疮,脸被烂掉,让你下辈子都嫁不出去。”
她大口气说完,又转头对着锦盈道:“你便是县主又如何,自己姨母被人欺负了,你还被人挑唆着与自家的嫡亲弟弟相争呢,连自己对头是谁都分不清楚。”
锦盈还未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只见茗玥气冲冲上前一把推开她,对着林殊苑吼道:“林三姑娘,早就听闻你口齿了得,不曾想竟臭到这个程度,你口口声声骂我跟我姨娘,你们林家又好了多少,仗势逼人,非要来强娶我大姐姐,怎么?是等着让我大姐姐做你们林家的影壁,光耀你们林家门楣吗?”
锦盈扶额——幸好这二姐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若是将二表哥的私隐一股脑倒了出来,那这场面可无法收拾了。
当然,现在场面也没好到哪里去,只见林殊苑一张圆脸涨成了青紫色,鼻翼呼出的气息遇冷成雾,幽幽上升,她因愤怒眸子亮如噙霜,嘴角嗫动着,伸出胖胖的手指,“你...你这个...”估摸着她骂人的次数有限,除了先前蹦出的‘贱人’二字,一时也没想起别的更恶毒的词汇,但胸膛急剧起伏,腔内的怒气急需排解,想了片刻,干脆将圆圆的脑袋向后一仰,咚的一声,撞到了茗玥胸前。
茗玥自然提前没料到,这林三姑娘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动作和沉得似山的蛮力,当下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屁股朝地,重重摔了下去。
锦盈先前神情凝滞,但随即反应过来后,伸出双手向后拉架,她的手此时用了五六分的力气,正死死扒住茗玥一条胳膊向后,这力道顺势也延了三四分到她身上,好在她只是一条胳膊扒在茗玥身上,中途顺势松了手,只向后退了两三步。
前方带路的仆妇,眼明心亮,自然知道谁是能受伤的,谁是不能的,跑过来后,未先去查看茗玥的伤势,反倒将她左右晃动了两三次,口中颤颤叫道:“县主娘娘,可有受伤?都怪我老妇无能,警惕性太差,若是县主你有何闪失,我...我只能一头撞死在这了。”
锦盈回神过后,捂住胸口锵锵跳动的心脏,念了句‘好险’,便转头对那仆妇道:“快去将我二姐姐扶起来。”
那仆妇如临大赦,急忙弯腰去扶二姑娘唐茗玥。
林殊苑脸红气喘,胖乎乎的小圆脸上呼哧呼哧一副急赤白脸的气愤模样。
茗玥起身后,一个箭冲向前便欲与她再战几个回合,只是身后那仆妇得了教训,死死拽着她的手臂不放。
茗玥:“你们林家欺人太甚了吧!就许你们动手,不让我们小门小户的丫头还手吗?”
林殊苑只觉那句‘小门小户’分外刺耳,满满都是讽刺。便算是说他们林家仗势欺人,也该是欺辱比他们家势更高的,你们唐国府如今算是天子近臣,还是很近的那种,居然为了找回面子,非要将自己贬低了说,好显得我更加无知愚昧,恃势凌人吗?
她作势上前又叉腰道:“到底谁是‘小门小户’?你们唐国府的人欺辱人,我们还不能反抗了?”
这倒打一把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林三表姐。”锦盈也给气的不轻,连这一句出口,都噙了些微微的嘶哑和震颤。“今日是你们林府下了帖子,我们才能到此的吧?”
这一句问出,林殊苑一怔,对啊,自己家下了帖子,人家好心才拜寿,结果自己一时看不惯人家的庶女做派,非要替人家出头,人家自己都不介意了,我这是上赶着干嘛呢!
“是...是又如何?”林殊苑声音有些颤抖。
“那三表姐便是这样代替外祖母待客的?”锦盈恨恨出了口气,继续说道:“三表姐,你方才口口声声为我阿娘抱不平,你可亲口问过我阿娘,伊姨娘和淑姨娘是真的是你口中的那种做派?”
“再者,是我姨母亲口说的,我是受了大姐姐二姐姐的挑唆才与三弟弟动手的?”她主意拿的定,这小林氏最多只会在自己母亲前哭诉几句她这个外甥女不服管教,不与她亲近。——她也有说辞,不过才刚回府,人都认不准确,又能亲近多少?想来这人之常情,她外祖母也是能够体谅的。
这样倒打一耙的一杆子,即刻便能被拆穿,小林氏又没得可图,自然不会颠倒黑白,估摸着应该是在林家众人面前给她这个外甥女上了些眼药,还是那种不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指出错处的眼药水。所以锦盈静静等这林殊苑的回复。
林殊苑呆住了。
这话问的,大林氏过世时,锦盈不过刚出生,这林三表姐才几岁,还亲口问,怕是后来托梦也托不到她的头上,说白了,这丫头就是觉得唐家受封,恩赏太过,心中不服气罢了,毕竟原本唐玠只是一小小的中郎将,林家作为施恩者,自然可以坐的高高得,弯身下来俯视,后来唐玠受封司马大将军,两家也算旗鼓相当,不分轩轾。——唐玠是功臣,但林府是勋贵,还是皇室近亲的那种,自然也能平等相处,可如今....
唐家一跃成为国公之家,便隐隐有了俯瞰林府的势头。
要知道,本朝建国之初,便从旧朝湮灭中汲取了不少的教训。这皇室和荫封的权贵体系越是枝繁叶茂,朝廷额外的开销便越是庞大和难以支撑,是以这几位皇帝都在扩展中枢这一方面,选择了保守的策略。
原有的旧的荫封,你当然可以继续享有,但是别犯错,一旦犯错,朝廷的爪牙——那些台谏们,便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一般,望风而动,不出几日便能将弹劾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飘到皇帝的案头。
当然对于这种,皇帝自然是十分乐见其成的,是以最终的做法便是——割了那些犯错的荫封家的头衔,贬为庶民,这样既拔高了皇帝的英明,又为朝廷节省了一大笔的开支。
而另一方面,对于有功之臣,赏封也自然必不可少,金银罗翠,宅子美人自然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皇帝也不会吝啬,毕竟这些都是赏了一次便过了的。但对于封诰制度,却必须分外严格,除非是对本朝有了非常大的功劳,比如唐玠,十几年守卫边境如一日,如此这般,才可得到朝廷的封诰。
因了褫夺封号的多,封诰新贵的少,朝廷为了平衡所想出的折中之法,便让本朝之人渐渐明白了这些封诰的含金量,所以唐玠和锦盈的双双受封,让那些原本同等级的勋贵们,有了眼红的趋势。
明明我家皇室血缘更加接近,怎的我们姐妹一个封诰也无,偏偏你们得了一个又一个。这便是这林三姑娘狭隘的一面了。
——既然大家都没有,凭什么就你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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