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酉时,穆顺尧怀着千愁万绪前脚从皇宫回到王府,屁股还没坐热,便又被府中一天积攒下来的家事打得措手不及。

梁东来报二殿下失足落水,有人欲趁机加以毒害,此时狸儿正在中院卧房发着高热,郎中言已无性命之忧,但此夜依旧凶险难测。

穆顺尧前去探看,见狸儿病情紧急,烧得脸色赤红,不省人事。

他着急传来郎中一问,对郎中口中的汤药都难以入口惊得更是心神难以安定,不是郎中言今夜过后大概无碍,险些半夜差人去宫中请御医前来。

他如今所愿不过合家安宁,再无人病卧床榻,逝于他的眼前。

穆顺尧跟叶栖一人守在床榻一边,默默无言,不过两刻,前院刘氏就以有要事想说差人来请了他三次。

从梁东口中得知毒害狸儿的事情与刘氏相关,他疑信参半前往前院。

刘氏见他苦等的人来了,无非就是哭着扑他怀里,将白日叶栖带着梁东擅闯内院的事,夸大其词一番。

说他枉顾王法,带外人私闯内宅,以下犯上,气焰跋扈,是视王府为来如自如的儿戏。

但她这次无论是有多添油加醋,或是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穆顺尧瞧着也不像动气的模样。

若他没先去中院看过狸儿的现状,见过叶栖,得知白日发生的一切,此刻必定会大怒,觉得脸上无光。

可他刚入府已先被梁东带去看过,此时刘氏已有叶栖在他来之前预料过的反应,还言他若还不信此事与刘氏有关,可试探她的反应看看。

刘氏又手帕遮面,闹着说叶栖好歹是一个二十多岁尚未婚配的男子,他做出这么有损天家颜面的事,是及时对外封锁了消息,但她也没脸活了。

穆顺尧起疑,道:“毒害狸儿确实与你无关?为何狸儿落水请的郎中也涉及毒害,为何还要将中院层层把守,不让人靠近。”

刘氏脊背一寒,好在她脸藏于他的怀里,及时悲愤道:“夫君为何要这样问,狸儿落水我已是惊惧欲绝,伤心万分,生怕有人加害故才让人把守,我难道还会害狸儿吗。”

“妾身未保护好狸儿已然有愧于心,既然还惹了夫君怀疑,不如早早死去!”

先生曾说她的第三招便要自刎而死,只要放手不管,她必会路出马脚。

但若先生失策,她真要寻死又该怎么办。

穆顺尧见她哭得梨花带泪,挣脱出他的怀里,真要愤然撞墙而去,实在于心不忍朝夕相伴之人出不测,也不想再失去家人,便没再试探。

他哄着拉回她,不管是相信还是原谅,这些年来她确实待几个孩子十分称职,善于开解人心,于他而言是位贤妻。

关于叶栖擅闯内宅,移缓就急,梁东也说了只差一步,狸儿便要剧毒入口。

不是叶栖赶去及时,二殿下便要遭人所杀,死于非命。

可此事若真要论起,叶栖是做的不妥,没用较为和缓的办法是他过错,但他是狸儿的师父,救狸儿心切,也情有可原。

穆顺尧便没真处罚叶栖,只是口头训斥几句,罚了俸禄,让他给冒犯王妃赔罪,将涉事毒害的十余人皆处死,这事便算了了。

虽没对刘氏有所惩处,但她往日的贴身丫鬟小厮都被换了一遍,是有监视之意,刘氏自知惹他起了疑心,便也不敢再乱有动作。

穆顺尧宽慰完刘氏,挂念狸儿的病情再回了中院。

去的时候正见叶栖身居床榻,扶抱着狸儿,空出一手不停的喂他温水,其态专注,连他来了都未察觉。

穆顺尧不免为之动容,先生确实在乎狸儿,可见并无危害他心,倒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惭愧了,能亲手所做还远没有他做的多。

想到白日宫中发生的事,穆顺尧叫了叶栖深夜商谈,两人出房门,便见穆逸像做贼一样跑出院子。

穆顺尧嫌他做事偷偷摸摸,骂了句他要想看他弟弟便大大方方来看,忽而想起上次不让他靠近中院,又差人去传了准他来看的话,这才和叶栖去了正堂议事。

秦青隐此计来的突然,不仅穆顺尧连叶栖也防不胜防,没料到他能发现潜匿的内应刘延,继而从他入手,一次便要拖下他们的两位重臣。

今日朝堂之上,秦青隐也照葫芦画瓢学了他们那一招,身后成堆的人拍着队等着上奏弹劾。

秦青隐虽未直言湘王有谋反之心,但众臣的嘴巴可不是吃素的,不是圣上打断,他们的唾沫星子都喷到湘王脸上,快把大殿给淹了。

纷纷进言太常卿太史令与湘王关系甚密,必受其蛊惑才会行这么胆大包天的事。

经过那半路夭折的盐税案,盐政大权在湘王身上挂了名,但却搞得宗室人心不齐,属于是顾小失大,得不偿失。

世家更不愿得罪丞相,导致朝上并没多少人替他们求情,反而以为大祸将至,都及时将自己摘了干净,生怕惹火上身。

穆顺尧大失所望。

尽管面对群臣参劾,圣上追问,他一口咬定不知,与身后寥寥几人大呼冤枉,央求圣上重查此案。

但效果如汤泼蚁,微乎其微。

满堂的灯烛仿佛感受到了穆顺尧心中愁闷,灯焰摇曳不停,他声音悲咽道:“太常卿为自证清白,当朝撞死在柱,才得以收押太史令重查此案。”

穆顺尧说罢,思及久伴之人从此天人两隔,不复相见,心情难以平复,忍不住以泪掩面。

叶栖怔然,而后也是神色复杂,但只有一瞬,看着湘王为魏德流泪感伤,道:“王爷节哀,当务之急是要救出太史令,他年事已高,久困于牢狱之中难免受病,我们不能再折损这员大将。”

穆顺尧见只有他一人悲伤,叶栖的面色转瞬之间便已恢复如常,并未有多少外露的情绪。

太常卿与他不说关系密切,好歹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六年之久,他看似并不为此悲恸。

不知他是天生冷漠薄情,还是时刻都在权衡轻重,轻者稍有起伏便手起刀落,为保冷静,自斩自断。

穆顺尧放下湿了的袖子,颇有怨言。

“圣上只给三日,若无法翻案便要以谋反之罪处死太史令,还有何法可救。先生难道就不为太常卿伤心?”

叶栖平心定气道:“天下何事无不乱中出错,越是敌众我寡的危难之际,越不能感情用事。闻事处变不惊者,方可任大事。”

“太常卿撞柱此举一是要以死明志,证明谋反不过是子虚乌有,与他与王爷无关,不让圣上猜忌,听信秦青隐片面之言,以免祸连家小。”

“二是他生死命悬一线之际,必懂从立誓与王爷共谋之时,便已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

“时逢国家多难,前路昏如混沌未凿,险似无人之境,我等需持辟地之刃,决然劈开深渊,做握光先行之人。”

此路必定深陷泥沼,步履维艰,可仍需知晓无论多少亲朋挚友倒在破晓之前,都不可犹豫不定。

他们所走的注定是一条血流漂杵、济世安人的艰难险道,是踩在无数先辈臂膀,踏过尸横遍野才能成就的千秋大业。

“只要过了这荆棘丛生之地,大业成,则百姓安定,国家安稳,他们所期所亡才不会枉费。”

叶栖与他,也是与自己而言,“王爷何必为他们久久伤怀,而应不负遗志,间不容息想办法,如何能再力挽狂澜。”

他这一席话下来,穆顺尧总算找回理智。

可如果他再进宫为太史令求情,陛下必会相信群臣之言,一旦圣上察觉他真有夺位的心思,那时救不了太史令,反而他自己还要招来祸患。

他擦干眼泪道:“先生有何计策。”

叶栖给他灌了这么大一桶安神的汤药,料他心底已有了准备,此时近处暗黄的烛光衬得他目色斩钉截铁。

“先杀刘延。”

穆顺尧刚入口润嗓的一口热茶险些喷出,他咳呛着放下茶盏,再看先生毫无开玩笑的意思,心中确有惊骇。

“先生是何意,先不说此事是不是刘延坏了大事,时下临危之际,不思救人,怎还能去行手刃胞友同僚的不仁不义之事。”

叶栖没说此事大概是刘延出了差错,才会被秦青隐拿来做靶。

而是言:“秦青隐不是要刘延的性命,他旨在一箭双雕,除去王爷手中两位重臣,让圣上猜忌王爷,哪怕最后只成其一,都会达到他的目的。”

简而言之,无论毒害丞相是不是真的是刘延所为,还是秦青隐虚造而成,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要打消圣上怀疑,让圣上不信秦青隐众人所说湘王有谋逆之心,那太史令尚且有活路可言。

而刘延便是这关门之锁,只要刘延死在狱中,再留遗书一封,言他朝上所说皆是丞相所逼,才会诬告太常卿和张思淼有谋反之心。

就可将此事弄得假假真真,让圣上一时无法判断。

他们若不舍弃刘延,不说无法干扰圣上推断,秦青隐也必不会善罢甘休,一旦严刑拷打以家□□迫,不免再生变故。

他们也只能舍。

穆顺尧懂了他的意思,虽先生刚说了不可有动摇之心,可他还是于心不忍,刘延虽无大功,也跟了他很多年。

他犹豫道:“那太史令?”

“也有法可救。”叶栖思考道:“但只怕不仅秦丞相,连圣上都有杀两人之心,那就不好办了。 ”

他总觉得此事来的不仅突然也很蹊跷,没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皇帝的态度也让人捉摸不定。

不像真的只怀疑王爷才听信秦青隐,而是像魏德两人也惹他猜忌。

但穆顺尧想了又想,并没有听说圣上与二人有过节,反而魏德两人在前朝也是一心忠于先皇,颇得敬仰,更无加害过圣上的可能。

如果只是疑忌那就没那么难办,救是可以救出太史令,但叶栖也没说立即就要把此事全权独揽下来。

还是穆顺尧一改近来之态,看着他诚挚表明道:“我信先生,此事便全权交给先生去办,梁东、府兵还是死士探子,先生若需只管前去调遣。”

但他还是对刘延下不了死手,道:“先生有何法,万不能痛杀刘延。”

“可让他自愿赴死,刘延非不明理之人。”

可穆顺尧听了还是心情分外沉重,唉声叹气,直想到先生对狸儿的态度心中才算宽慰。

他松气道:“先生,狸儿甚是粘你,你既为他师便要常来府中看他,勿要让他苦等再伤心了。”

叶栖正要告退,差梁东连夜去狱中传信刘延,便听他肺腑所言。

他已没什么情绪波动,出了议事堂便召梁东快马加鞭给刘延传信。

他若自裁,王爷必会善待他的家人,且有五成不会被陛下以谋反之罪论,便能逃过抄家。

丑时,和衣守在穆怀御身边的叶栖,得了刘延回信,闭目捏了下一直未眠的倦眼,差下人随身候着,再与梁东去见刘延,送他最后一面。

狱中,刘延只着里衣的身上鞭痕交错,可见已是受过拷打,他颓靡坐在湿漉漉结了一半冰的茅草上,冻得嘴唇发紫,十指红肿。

他听到了从漆黑狭道传来的脚步声,才抬起蓬头散发的脸,见渐步而来的人是叶栖,哆嗦着嘴道:“王爷没来吗。”

叶栖声音落在空荡的狱门前,显得薄情,“王爷不便。”

他抬手将毒酒递去,刘延冻僵的手抖了好一会才把那杯温酒握在手里,冷冽刺骨的冬天,终于有了一片稀薄的暖意。

刘延透过烛台那点些微的光,看清了酒杯里自己狼狈的模样,他惨淡笑了一下,不知该说叶栖是毒,还是温良。

他不再贪恋世间的这点温暖,举杯仰头一饮而尽,像一次饮完了自己的三十余年,酸甜苦辣皆汇聚喉间,被他一应咽下。

叶栖看他饮下酒,问道:“刘兄,你还有何遗言。”

刘延将酒杯穿过狱门递于他,一手之隔,但他永远也无法活着踏出去了。

繁华的京都、逐梦的王府、一展抱负的皇城、记忆里模糊而又遥远的故乡……他尚在内城的母亲、妻子还有孩子,再无相见之日了。

刘延看不清明暗的眼,落下一泪,摇了摇头,一言未发。

叶栖见他始终不说话,便收回酒杯背身走了。

他刚走几步,刘延靠着狱门的背影,断断续续道。

“告诉王爷,臣非豆渣脑筋,也是功臣一个了。若来日大业成,切勿忘了臣的名讳。若妻母尚在,记得告诉他们一声,我并非一事无成,心无大志,也有光耀门庭的那一日。”

叶栖的脚步只停了一瞬,继而走出了阴暗的牢狱。

他步履徐徐走到远离牢狱的暗淡小道,顺手掩了下外披的氅衣,等梁东牵马回来暂停下步子时。

京都压了一年的雪,总算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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