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简扶着棠映起身,眉头皱了皱,侧目看她:“可有事?”
尽管事实摆在眼前,与人厮打是千真万确抵赖不得,但人前再怎么凶悍,实则也不过一个女儿家,他不能完全相信,她会独占上风,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
棠映方才第一反应虽说只是出于示弱,想在裴行简面前博个好感,但现在冷静下来,一时也有些心惊和后怕。
可有裴行简撑腰,她的胆子也变得更大,绷着脸,摇了摇头,刚想张嘴,那头的庄左恒已经翻身跃起,捂臂痛骂:“有事的是我!”
“这个小胡种,看我拧不死你……”
“庄二郎!”裴行简目光凌厉,飞快打断他,“切勿浪言。”
庄左恒一噎,被吼得顿时闭上了嘴,看着二人亲密的站姿,这才回过味儿来,指着棠映,喃喃:“她是谁?”
裴行简将棠映揽在自己身后,直视面前的少年,语气不善:“郡主受我邀约,前来酒肆一叙,她是我的客人,不是你可以任意亵玩的伎人,若她有任何冒犯,你大可向我讨来,而不是当众欺辱,置家国律法于不顾。”
庄左恒傻眼,再看棠映,犹如当头一棒,那点色心霎时消了个干净。
“郡……主……你说她是郡主!”
裴行简无意再同他多说,领着棠映出了酒肆,直至上到马车,才转而问她:“怎么会和人起了冲突?”
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恶,但棠映仍是觉得羞愧,方才张牙舞爪的模样,定是被他瞧见了,不知自己相貌是美是丑,她只觉得十分难堪。
“庄左恒将我认作了胡姬,意图……说话也十分猥亵,我不满,就与他争执起来了。”
“轻薄”二字,她囫囵绕了过去,支支吾吾,哪里还有方才与庄左恒对峙时的霸道态度。
裴行简大致明了,但没出声,拾过一侧的外袍,披在她的肩头,看着她小臂上被掐得深红的指印,若有所思。
棠映拢紧衣裳,将散乱的长发拨在耳后,继续发泄着对庄左恒的不满:“许是因为我做了胡姬打扮,被他误以为是歌舞卖艺,以色侍人,所以出言不逊,轮番挑逗。我气不过,就想给他点颜色瞧瞧,顺便也给所有受过侵扰的胡姬出出气,这些酒囊饭袋,不吃点拳头哪能长记性啊……”
边说边偷瞄裴行简的神色,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害怕被他误会自己行为恶劣,棠映慌张改口:“是我的错,我不该与庄左恒动手,少傅你别生气。”
裴行简闻言却笑了:“你没有错,扮作胡姬没有错,衣饰华美也没有错,对于言语猥亵且行为不端的歹人,寻求自保更是没有错。”
他徐徐安慰着:“不必自身找原因,有人天性如此,便是你安分守己,他仍有冒犯的理由。”
棠映点头,心里甜得像是裹了蜜。
裴行简命车夫停在药坊门口,取了伤药,将棠映送回王府,最后还不忘唠叨一句:“与人拼拳讲究技巧,你这样单打独斗只会吃亏,以后记得带上身手敏捷的奴仆,莫要自己强出头。”
不及棠映反应,他又掉头朝着崇仁坊而去,直至下了马车,入到裴府,姚舟才壮着胆子好奇问道:“郎君不像是会管这些闲事的人,怎得今日三番两次为了郡主出头,难道是惦记着上次送‘酥山’的恩情?可那东西最后到我肚子里了啊,郎君您这是何故?”
裴行简淡笑,只说:“顺手罢了。”
姚舟继续嘟囔,颠颠地跟在后面,自言自语道:“郡主出身不凡,在郎君心中果然非同一般。”
裴行简却是一怔,瞥他一眼,面露不悦。
“休得胡言,女儿家声誉为大,岂是你能妄议的。”
姚舟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是小人考虑不周,这就闭嘴。”
裴行简回房,难得解释:“她幼时曾拜我门下,与我有过师生的情谊,于情我不可旁观,于理我也该插手,小女孩顽皮不懂事,我哪有不为其出面的道理。”
姚舟挠头,脑中乱成一团浆糊,扒着手指,开始比划两人的关系,爪子都要抽筋了,裴行简忽而又说道:
“你去王府附近转一转,若是见着长平郡王出府,立刻回禀给我。”
姚舟“诶”了一声,领命出门,行至一半,陡然回头:“郎君这是何意?”
裴行简无奈:“庄家二郎许是不敢再找郡主的麻烦,但长平郡王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他极为护短,势必要替郡主讨个公道。”
……
而棠瑞这边,果然应了裴行简所说,在听了街巷的谣言和府内长史的汇报后,连衣裳都没换,拎起马鞭,怒气冲冲,直往丞相府而去。
长史拦不住他,只好赶来跟郡主求助,泣涕涟涟,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棠映知道此事多半瞒不住兄长,早早做下了安抚的准备,却不想他能冲动之下直接破例杀进庄府,暗道不好,立刻起身吩咐:
“有劳长史,带上护卫,随我一同去宣阳坊。”
长史叹气,忙不迭地安排随行的卫士,簇拥着棠映,浩浩汤汤出了府。
而盛怒之中的棠瑞,出手狠戾,招招致命,两鞭子下去,庄左恒血溅当场,倒地不起。
其母杨夫人吓得晕了过去,丞相府卫尉大惊失色,握着剑柄惴惴不安,谁也不敢惹这尊暴跳的大魔头,更何况他还是亲王之子,圣上之兄,皇城之内,无人敢动。
棠映费了十足的气力,才将棠瑞拉回正道。
“阿兄不是在帮我,分明是在害自己。”
棠瑞陡然回神,这才收手作罢,他看着棠映,疲惫一笑:“观音奴,谁都不准欺负你。”
棠映鼻尖一酸,眼底雾气濛濛,抱着他的腰身,止不住地点头:“我明白的,阿兄。”
她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幼时带有病症,曾受到过世家子弟的嘲弄,所以拼了命地想护她。
可他早忘了,她已不是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弱小娘子了。
棠瑞爱怜,拂袖离去。
长史替他牵来坐骑,两人并肩,朝着胜业坊的方向,缓缓而行。
他早年追随还未外放的齐王,是其麾下的主要谋士,曾见过先帝的神武,少帝的隐忍,庄氏的跋扈和王府的式微,这几年间,他虽主内,不常过问棠瑞的私事,但也明白,他并非今日这等暴戾之人。
相反棠瑞性情豁达,乐善好施,又广结良缘,为人风流,哪怕郡主受到欺侮,踩到他的底线,但以他的脾性,最多只是私下重拳教训,干净利落,不会留下让人拿捏的把柄,他有千百种方向替郡主出头,却单单选择了最高调、最无理、也是最容易留下证据被御使弹劾的方式。
皇室中的贵族子弟,从显德末年先帝病危,亲近外戚有意放权开始,便逐渐退出权柄的中心。
后来少帝继位,庄氏掌权,大力排挤原皇室家族成员,因为口误遭到贬斥,因为站队而被流放的何其之多。
棠瑞独自留京,又无实权,一直游离在朝堂的边缘,言语行事都是万般小心,非必要不招惹这些文武权臣,但因郡主之故,最终还是与庄氏结了仇。
长史深知,他如此行事,必定是有自己的考虑,可一旦踏进权力的漩涡,便再也无法脱身了。
“王不只是要为郡主出气,更是借机敲打敲打庄氏,您与左相一党为敌,可是与裴相公有关?您欲与亲近裴氏,是因为郡主之故?”
长史斟酌着问出心中所想。
棠瑞不置可否:“长史以为,裴行简此人如何?”
长史笑答:“为官,他清廉良善,其俸禄,常周济黔首百姓;为臣,他尽心辅佐,功勋卓著,有助王之才;论出身,他祖辈皆为河东名门士族;论人品,他严于律己,德才兼备,惜贤赏识,大有容人之量。裴相风采,百姓有目共睹,只是……”
夸赞裴行简的话语,坊间小儿都能传颂成诗,棠瑞不语,神色淡淡:“长史但说无妨。”
“据奴所知,裴相公心怀社稷,不好风月,郡主一片芳心,终是付水东流了啊。”
棠映是长史看着长大的,他对她的疼爱一点也不比棠瑞少。
棠瑞冷哼:“映娘看上他,是他的福气,天底下多少儿郎求都求不来,倒是便宜了他一个裴行简。’’
长史微怔:“王的意思是……”
“不喜又如何,只要是映娘看上的,管他什么裴行简还是赢行简,但凡有口气在,我便去给她抢来!”
棠瑞翻身上马,大笑着离去。
……
庄府一片人仰马翻,待棠映带过来的卫士处理完满地的狼藉,那已剩半口气的庄左恒还得爬起来向她磕头谢罪。
君是君,臣是臣,任凭杨夫人再如何的心有不甘,也只能福身揖礼,道上一句“妾教养不当,望郡主海涵”。
棠映不想生事,打马离去。
杨夫人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像是淬了毒,不待丈夫回府,立刻赶去大明宫。
姚舟蹲在墙角看热闹,等人散去,才悄悄跑回裴府,连说带唱地比划起方才的所见所闻。
裴行简对此大概已有判断,听着姚舟夸张到唾沫乱飞的描述,未作反应,低头一刻不停地誊写奏疏。
都是御史台联名弹劾左相之子庄左恒的卷书,满满一大摞,言辞激烈地控诉着庄氏荒唐霸蛮的无耻行径,譬如违制驾乘马车——僭越,又譬如强抢良家子卖身为妾——荒淫,再譬如拉拢京兆府消除案底——贿赂。
裴行简无一例外,整理成册,趁此关头,好一挫庄氏嚣张的锐气。
姚舟越说越兴奋,激动之时双手撑案,半边身子横在裴行简面前。
“郎君您与左相共事多年,按照他的脾性,是否会对长平郡王打击报复?”
“不会。”裴行简摇头,“庄氏手伸得再长,但也不至于会与齐王相斗。”
“可自圣上登基起,左相权势无限膨胀,不仅牢牢控制着整个宰相集团,还大肆铲除皇室宗亲,郡王恐怕……”
裴行简一笑:“西北是块动荡之地,突厥人虎视眈眈,垂涎中原已久,眼下正是两国议和之时,左相再如何心存歹念,也不便拿这点私人恩怨与手握重兵的齐王交恶,郡王无碍,至多……”
他顿了顿,继续道:“被暗地里使些绊子罢了。”
姚舟一愣,大为不解:“那郎君可愿从中帮衬一二?”
裴行简亦在心底反复追问自己,是帮衬,还是应该旁观,他已尽到弹劾之责,是否还要面圣为棠瑞辩护解释。
于公于私,似乎都不该由他插手。
裴行简肃然:“我只论公事,不讲人情。”
“那郡主岂不是伤心死了。”姚舟顿时垮成一张苦瓜脸,“她一门心思都在您的身上,结果到头来您却弃她兄长于不顾。”
裴行简皱眉:“何出此言?”
姚舟憋笑,挤眉弄眼地道:“坊间都说,郡主欲招您为郡马,她此次回京,明着是探亲,实际全是冲着您来的。”
裴行简辍笔,脸色变得极为惊诧。
忘了说啦,按照唐朝的制度,亲王之女只能封为县主,只有太子之女才能封为郡主,所以女主的身份是我一个小小的私设,的确有些与历史不符。
至于“郡马”这个称呼,究竟是不是正经的官方称谓呢?
答案是:NO NO NO!
“郡马”这个称呼只是民间的谬传而已,因为公主的丈夫是驸马,所以大家想当然地认为郡主的丈夫就是“郡马”。
欧阳修还为此在《归田录》卷二中写道:
“今其名称讹谬者多,虽士大夫皆从俗,不以为怪。皇女为公主,其夫必拜驸马都尉,故谓之驸马。宗室女封郡主者,谓其夫为郡马,县主者为县马,不知何义也。”
可见宋代就有这种说法了,欧阳修还为此特地喷过。
现在的我们看小说就是图个乐呵,所以便不必深究啦~
记住郡马不是官方的称谓就好。
参考来自看的一个讲座:
于庚哲老师:《金乡县主墓与唐人的日常生活》
金乡县主是高祖李渊的孙女,滕王李元婴的女儿(没错,就是滕王阁序的那个滕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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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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