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瑾伸手拨开长到他胸口的野草,积压的尘土一下子荡开,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四周安静如夜,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外来者,连只飞鸟都不曾惊起。
谁能想到光鲜亮丽的闵川城,会藏着这么一个荒芜破败的地方…
昔日偌大的相府,过去的他哪里会想过…竟也成了一个想回都回不去的家。
他沉默着穿过几道长廊,绕过院子,到了一片空地,那是老师萧景融最常带他们去的演武场。
视野宽阔之处赫然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梧桐,那是十六岁那年师娘亲手种下的。多年不见,物是人非,树却早已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恍惚之间,还能看见两个少年打闹着练武的身影。
萧景融身长玉立,手执长剑,背着身给他们示范。少年们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挤眉弄眼,互相推搡,无忧无虑…
他忽然转过身来,让裴文瑾看见了那张阔别了十年,日思夜想的脸…
他没管身后的两个混小子,而是静静的望着裴文瑾的方向,似是穿过了数年光阴,将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
良久,展颜一笑,抱怨的捋捋胡子:“臭小子,怎么才知道回来?功夫落了不少吧…玉山暂且不提,就连承宇都快赶上你了。”
他向裴文瑾招招手:“来来来,今日你过生辰,你师娘难得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就差你了…”
年龄小一点的那个少年依旧是那么不客气,像个小爆竹。吵吵嚷嚷道:“你去哪里了?都怪你不回来,爹闲的没事干,又逼着我们加练…”
稍微大一点的那个无声瞪了弟弟一眼,而后冲他微微一笑:“回来就好,累了吧,我们都等你好久了。”
等你很久很久了…
他们的面容是还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鲜活,那么的熟悉…
裴文瑾看着看着,便觉的眼眶一阵酸涩,一点点湿热起来。
哪怕知道眼前不过是一场尘封的幻想,他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自己瘦削病弱的身体,下意识的觉得不能叫他们看到。
若是真的能看到,他们该担心成什么样子…如果是师娘,定然狠狠地骂他一顿,事后又因为心疼不断唠叨,再想方设法的去给他补。
故人音容在侧,欢声笑语如昨,他却残破不堪,只能愧疚的低下了头。
想起这些,裴文瑾一时心痛难耐,没有忍住,热泪径直顺着他的脸颊,唇畔,滴在了衣襟上。
他朝着自己的幻想,缓缓撩袍跪下。直到萧景融收起长剑,少年们相视一笑,一同消失在了皎洁的月光中,什么都没有剩下。再抬眼,便只有那棵冰冷寂寞的梧桐树。
他声音暗哑,喃喃道:“老师,师娘,兄长…我回来了。对不起,让你们等了我那么多年。”
回应他的却只有沙沙风响。
裴文瑾跪着将香烛纸钱仔细摆好,又放上了师娘最喜欢的糕点,然后抽出了火折子。
…
沈君铎找到这里时,地上只剩残烛纸灰和根本无人享用的糕点,他急忙扫视一圈,哪里有裴文瑾的半点身影,心里隐隐有点慌张。
他没有进来过,不过被复杂的地形困住了半晌,就这一会儿功夫,人怎会跑的那样快…
他慢慢的朝里探去,过了梧桐树,便是几间供人临时休息的厢房,他推门一一看过,没有一点人息。
忽然,身后传来鞋底摩擦过石砖的声音,跟轻很浅,但还是被沈君铎轻易的捕捉到了。他蓦然回头,来的路上依旧是空无一人,他放轻了脚步,一步步朝着声音的方向去。
“喵——”
叫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一抹白影迅速闪过,沈君铎脚步一顿。
眼底难掩失望,竟只是一只野猫吗…他原地站了一会儿,视线定格在某个方向。
在他转过身之后,裴文瑾借着梧桐树的遮挡闪到了长廊柱子后面,手指紧紧攥着衣摆,提起了一口气。他皱眉,却又有一点茫然,不敢回头看来人一眼。
沈君铎的手攥成了拳头,攥的手心发疼,良久,又轻轻松开。
此时安静的呼吸都快藏不住了,正当裴文瑾以为他要原地成石站到天亮的时候,沈君铎不知想通了什么,慢慢吐出一口气。开始踌躇不前,可最终还是走了。
同样放松下来的还有裴文瑾,藏身的柱子不算宽敞,站的久了,他的经脉隐隐作痛,沈君铎再不走,怕是就藏不住了。
听见沈君铎的脚步声渐远,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在原处缓了一会儿。随后看了一眼天色,默默计算着时辰。
若是猜测没有差错,用不了多久,鱼就会来了。
沈君铎绕过厢房,到了后院。此处曾是丞相萧景融的府邸,乾安元年陛下亲赐,制式庄严,华丽奢靡。比起前院的规整,后院便有了很多的生活气息,应该是主人一家居住的地方。
萧景融出事的时候他才还未满十四,记忆中见过他几次,但也没有亲密到过府探望的程度。环视一圈,竟发现后院和呈现给世人眼前的形象天差地别。
斑驳的白墙,覆盖着单调的黑瓦,不大不小的院子,几间装饰简单的房屋,还有一亩早已荒了的菜地。门前留着一把风吹即动的旧摇椅,落满灰的石桌上,还剩着一局残棋。
世人对他褒贬不一,有人赞他刚正不阿,有人骂他带兵谋反,沈君铎不了解他,只知道他是那个人十分崇敬的恩师。
沈君铎信那个人,再加上亲眼目睹…此刻他站在萧景融的故居前面,心里也是带着敬意的。
沈君铎小声的说了一句“打扰了。”转身就要离开。忽然,身后的屋子里传来杯子碎裂的声音,人影迅速在窗前闪过,带起了一阵阴风,还夹杂着一股浓香。
行动快于言语,沈君铎一时忘了腿上有伤,飞身一脚便踹在了门上,一片碎瓦从房檐落了下来,“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谁!”
沈君铎摸上腰间,警惕的拔出了别着的匕首。那人像是鬼影一般,一闪而过之后便没了声响,沈君铎悄悄挪动脚步,向窗口探去。
“别杀我!别杀我!我错了!我错了云娘…求求你别杀我…”一阵哆哆嗦嗦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墙角处传来,沈君铎眼睛一眯,看见了一个被灰布斗篷紧紧裹着的人。
听声音像个年轻男子,斗篷严严实实的罩着,看不见脸。眼下像是被沈君铎的声音吓坏了,双手死死的抱着头,身体也蜷着躲在墙角,看着没有丁点威胁。
沈君铎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将匕首横在身前,利落的翻窗进屋,一步步向他靠近。
距离还有两三步,他一把揪住灰布斗篷,使劲儿掀开,迎面又是一阵浓香袭来,熏得他睁不开眼睛。
“啊啊啊啊!!别杀我别杀我我错了…放过我吧啊啊啊啊!!!”那人鬼哭狼嚎,横冲直撞,冲着沈君铎便一把撞开,力道之大,沈君铎阻拦不及,他险些就要撞到匕首上。
沈君铎瞳孔一缩,反应极快迅速收刀,这才不至于血溅当场。
那人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沈君铎扔了手中的斗篷,抬脚便追。
接下来,他看到了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大场面…
那人跪在院子里,痛苦的嚎叫着,他的身上,脸上逐渐出现了裂痕,蛛网般蔓延开来,还隐隐透出淡金色的光亮,“噌”的一声便燃烧了起来。
借着火光,他看见了那人满身的脓疮,有些地方竟已经破裂出血、白骨森森。令人发指…
他一边痛苦的在地上打滚,一边又撕心裂肺的喊着“云娘”,喊了半天见痛苦没有减轻半分,他又不断咒骂着“不得好死”等字眼。
沈君铎立马脱下了外袍,摔打着他剧烈燃烧、翻来覆去的身子,可无论怎么摔打,那怪火就像焊在了他身上一样,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啊啊啊啊啊!!!”
一瞬之间,人已经痛得满目扭曲,声音凄厉,沈君铎根本来不及多做些什么,他便已经变成了一架白骨,接着又成了一捧飞灰…
火灭了,方才还一把撞开他的人,竟眼睁睁的只剩了一把灰…
沈君铎气喘吁吁,愣在了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可没等他有任何喘息的余地,耳边便风声一紧,有人大喊一声“小心!”他迅速偏头一躲,但还是慢了一点,脸颊一阵刺痛。
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脸射在了地上。
裴文瑾一来便看到了这一幕,瞳孔一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一紧张便忘了躲,将自己完完整整的暴露在了沈君铎面前。
沈君铎瞥了他一眼,脚步一顿,竟不合时宜的笑了。他没说话,回身看向屋顶,几道灵活的“影子”相继跳了下来,水一般的将二人围了起来。
“你骗我,你他娘的果然是在骗我…终于等到你藏不住了。”
话虽然是对着裴文瑾说的,视线却一直盯着四周,摆出防御的姿势。他越想越气,越想越难过,气着气着,眼眶竟有些酸涩。
他果真是裴暄,除了他,不会有人会用“拂玉”,更不会跑来来这里祭拜…
可他想不明白,裴暄为什么避他如蛇蝎…
沈君铎一把将人拉到身后,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眼前是数十名难缠的黑衣杀手。
他侧过脸,深深地看着裴文瑾的眼睛:“这回,你想跑也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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