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我本姓文,因受过裴将军三个月的庇护,屠晚城之后便随了他的姓氏,改名裴文瑾。”
裴文瑾说的有些口干,手指曲起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石桌上的棋盘,静静的等着沈君铎说话。
后面的事,沈君铎应该都知道了。
屠晚城没守住,裴暄身为主帅,死里逃生后被今上问罪,年后幸逢大赦,被流放北域,又在流亡途中病死。
这是世人皆知的说法,可沈君铎从来没有信过。他的眼眶有些湿润,盯着这位自称“亲历者”的裴文瑾,哑声问道:“青磐军出征时点兵六万,拥有着最好的兵器…再加上原本的边防军,怎么会败退到被困死的地步?他们的人呢?”
裴文瑾摇摇头,眉眼低垂。“我不知道,屠晚城之前他们已经打了很多仗了,可最后守在城里的,只有不到两万人,而敌军却有二十万大军…他们能守城三个月,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那最后…援军到了吗?”沈君铎心里愈发难受,这哪里用问,若是到了屠晚城又怎会沦陷?他没法想象,那段时间裴暄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裴文瑾却说:“援军到了。”他鼻头一酸,想起了他带着援军回去时屠晚城的惨状。小声哽咽道:“可惜…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沈君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难受的有些失声。
裴文瑾看他这个样子,知道这些对他打击有多大,心里有些愧疚,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要说清楚。他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是真的认错人了,我只是裴文瑾。”
裴暄早死了,我也想他。
沈君铎眼眶猩红,手心里已经被他扣出了血痕。他深呼吸了几口气,眼里似乎还有些微弱的光亮,弱弱问道:“那今晚…你又怎么解释呢?”
裴文瑾抿了抿干涩的唇,苦笑了一声,“他的忙我没帮上,所以我要完成他最牵挂的事…我要去查萧景融谋反的真相。”
“所以我要和你先说一声对不住,今晚…是我们利用了你。”
他眉目柔和,看向沈君铎的眼里尽是歉意,淡淡解释道:“因为你曾和裴暄亲如手足,又位高权重,裴暄身死,你急于调查真相,定会去操心萧景融的事。你要是一门心思查案,于背后的某些人会是很大的阻碍,他们不会让你去查的。我若是没猜错,这十年都会有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若出手,背后的人一定会杀你。你这些年,没少被劫杀吧?”
他补充道:“我们早在一个月前就知道你来了闵川,也知道你快要回去了,但我们放不掉这条大鱼,这才逼不得已,情急之下利用了你…我很惭愧。”
沈君铎回顾过去的十年间,好像从他有权利去查的时候,不管是查裴暄还是萧景融,都会遇到不大不小足以拖着他的事情。包括和十方驿的几次正面交锋,他能感到对方有很强的目的性。
裴暄当年的罪名是私吞军械导致战无可用,疏于职守,导致屠晚城沦陷。萧景融紧跟着裴暄出了事,被扣上举兵谋反的帽子,萧家满门获罪…
他当时还太小,且被困在皇宫里面,很多事情都不清楚。细想下来,那些人那么不想让真相公之于众,裴暄和萧景融身上背着的十有**是冤案。
今晚估计也是如此,因为他被裴文瑾当做鱼饵引来了萧府,那些人着急了,坐不住了,大鱼张嘴就咬了钩。
沈君铎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渣渣。
“所以…你们故意在我前面订了百香楼天字号,是知道我脾气暴躁眼里揉不得沙子,又故意在我面前使用‘拂玉’,也是知道我视裴暄比命重,肯定会偷偷跟踪你们…”
“直到你把我引进相府,你们目的就达成了,我却以为裴暄活着,将你错认,最终空欢喜一场…”
沈君铎哼笑一声,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他盯着裴暄因为愧疚而低垂的双眼,盯着那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脸,狠狠地锤了一下石头桌子。力道之狠,棋局上的棋子纷纷脱离了原先的位置,有几颗滚落到地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眼里红的像要滴血,用力掐住裴文瑾的下巴,使劲一甩:“现在我相信你不是裴暄了…因为裴暄哪怕再狠,他也舍不得这么对我。亏我还把你错认成他,现在看来,你真他娘的不配!”
沈君铎气愤的拖着伤腿走了,没分给他多余一眼。
裴文瑾伸出手,捏了捏自己酸胀的鼻梁根部,自嘲一笑。
他突然发狠,一刀划向自己的胳膊。在夜色的遮掩下捂住眉眼,泣不成声。
…
沈君铎心里很乱,不只是生气,更多的是迷茫和无措。
从裴暄出事后,无数人告诉他,裴暄是个罪人,罪有应得,罪孽难消…尸骨无存都是便宜他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得知裴暄死在流放路上那一刻的撕心裂肺,所以他不肯相信,只要是没有找到他的尸骨,他就有可能还活着。
只是藏起来了而已。
裴文瑾的到来,再加上那一番话,无异于将他抛到了顶峰,又狠狠地摔下来。
比起心里,伤腿的痛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知节奉命等在后门,无意识的打着瞌睡,突然眼前投来一道阴影,他猛然惊醒,被沈君铎阴鸷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公子,你回来了…”他连忙打开后门,沈君铎脸色极差,他也不敢多问,只是侧身让开了一条路。“主人今日回来了,幸亏您提前有打算让我开着后门,若是让主人知道您这么晚还出去,一定会发火的。他若是罚您,您怕是又回不了京城了。”
是啊,按照原本的打算,他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他现在不想去想到裴文瑾的那张脸,却又忍不住在脑子里浮现…无奈苦笑一声,感叹着他嘴里的“情急之下…迫不得已。”
不得不夸赞一声,真是好算计。连带着他的人,他的心,毫不犹豫的上了他的当。
他没理会知节的唠唠叨叨,冷着一张脸,静默着跨进了后门。
他现在只想找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全和放松的地方。眼泪的酸涩让他头脑昏沉,眼睛似乎就要睁不开了,他强撑着精神提起一口气,控制自己没有崩溃出声,径直绕进了一个院子。
什么地方都不行,除了他的身边…也只有在他的身边,他才觉得自己像一个人,而非行尸走肉。
屋里没有点灯,他轻车熟路的扭开书架上的一个旋钮,一声轻响,他眼前出现了一道暗门。
里面因为常年供着烛火,并不算黑,微弱的灯光此刻便如一道强心剂,一如既往的带着沈君铎沉重的身体往里走去,直到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
那是一个牌位,牌位后面挂着一副画像,那人一身金甲,黄铜覆面,英姿飒爽…干干净净的受着香火供奉。
牌位上没有名字,他只在未亡人那里画了一只小小的木鸟。
终于到了能让他心安的地方,沈君铎几乎要站不住了,点了三柱香插上,扶着供桌缓缓跌坐在地上。
先是沉默,再是压抑,最终没有忍住低低的抽泣了出来。
他一手将牌位从供桌上拿下来,死死的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哽咽道:“你走之后,他们都欺负我。”他轻轻的抚摸着牌位,像是祈求一般的将脸贴近:“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再见你一面,我真的好想好想你,能不能让我再见你一眼…”
他走了太多年了,久到沈君铎都快要记不清他的样子了,一再将人错认成他。
多大的罪过…
牌位冰冷,沈君铎自言自语的呢喃声自然没人理会。香烟氤氲,案后供着的那幅画像被穿堂风吹动,裴暄黄铜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暗含慈悲。
…
“阿铎呢?昨晚是不是又出去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大步跨进了沈君铎的院子,他眉目英挺,自带威严,有着很能让人胆寒的气势。他淡淡的扫了一眼试图阻拦的知节,“我说过多少次这里不比京城,没有皇帝,没有军营,除了我这里谁能护得住他?我忧他腿伤难愈才让他过来,他倒好,活靶子一样的三番两头的出去招摇,可体谅过我的一番苦心?”
知节挠挠头,瞟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试图打圆场:“主人,公子昨晚真没有出去,他只是…喝醉了,还没有醒酒。”
他不敢看梁砚的眼睛,怕自己越说越没底气。
梁砚眉头一挑,有些诧异:“喝醉了?”他看到知节畏畏缩缩,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推开知节就走向沈君铎的卧房。
这小子除了年少不懂事的时候在他面前喝醉过,这些年官场战场轮流摸爬滚打,极少放纵,莫非是情场失意?否则怎么会主动喝到下不来床…
梁砚很快就否决了自己,再过几个月阿铎就二十三了,寻常人家的男儿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满地跑了。沈君铎自打从宫里搬出来就一门心思建功立业,不近女色,脾气暴躁,他都能相信他寡上一辈子!情场失意,呵,根本不可能。
他推开门,沈君铎的床铺空荡荡的,连被子都没有拉开,梁砚一愣,转身就去了屏风隔出来的书房。
机关都忘了合上,进去一看,沈君铎果然还在里面,高大的身体蜷了起来,竟直接还在地上睡着了。
看他睡得极不安分,梦里眉头还在皱着。梁砚心一软,收回了要踹他的脚。
“阿铎,阿铎?”梁砚喊了他两声,沈君铎一下子睁开眼,警惕的看向来人。看清楚是梁砚,他又把眼睛紧紧闭上,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师父,不是说了别管我吗?我睡觉警惕的很,不安分,你也不怕我没控制住伤到你。”他声音哑的厉害,说一个字都感觉喉咙像被火烧。干脆背过身去,梁砚看他还有要接着睡的趋势。
“你小子,要是能伤到我,我就不配当你师父!”梁砚又喊了他一声,见他不动,一脚踹在了他的后背上,丁点情面没留。
“嘶!”沈君铎翻身坐了起来,幽怨的看向眼前人,“师父,您关了我一个月,可别忘了我还生着气呢…”
“我书房的那块上好的玲珑玉都赔给你了,那么不好哄?”
“不!好!哄!!!”沈君铎一字一顿,宣泄着这一个月来的不满。
他睡得腰疼,干脆站了起来。把怀里抱了一夜的牌位安安稳稳摆在画像前面。
梁砚看着他长大,知道他脾气火烈,只是今日格外暴躁。他看了看裴暄牌位,又将目光放在了沈君铎身上,衣裳皱巴巴的衣服,腿伤似乎也严重了,就知道他遇到了事,还绝不是小事。
心里一下子泄了气,没工夫怪他这阵子胡闹了。
“你说说你,一有不顺意就想找裴暄,从小这样,长大也是如此,多大了的人了…”梁砚不常来他的房间,眼下环视了一圈这个暗室:“这你在京城也修了一个吧,寻常人家都只供上一个,你倒是好,但是住的地方都有,也不怕裴暄找不到家…”
“我就是怕他找不到家,所以我把我的每个家都给他留了地方。他无论是生是死,只要他想回来,就能有个容身之所。”
沈君铎温柔的注视着画像,“幼时遇到麻烦都有他在,我就觉得只要我心里难过,找他一定有用,你看看我,在这里睡了一个晚上,不是什么都好了吗?”
梁砚暗骂:好个屁的好,眼睛肿的都能当灯笼使了。不过他没说话,时间长了,相信他能把自己哄好。
二人良久静默。
“对了师父…我昨晚遇到了一件怪事。”沈君铎看着案上的烛火,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裴文瑾,却想起来了另一件事。
他自动省略了有关裴文瑾的那部分,将昨晚的事全都给将砚说了一遍。
梁砚听完,蹙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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