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祭

风骤起,满殿的垂帘狂舞。天光落进来,一霎照亮封赤练的脸颊,也一霎照亮她背后的神像。

蛇尾彩衣的绛山神,一身袍服五色斑斓,白浪紫云上装饰着回环不断的金色花纹。但只要稍微定定神再看,就能看到那不单是衣上的刺绣。

那是无数大大小小的花蛇,正缓慢地蠕动着,变化着形状。

【汝甚狂悖,痴愚,可笑。】

从少女背后传来的声音没有停止,它逐渐改变,不复轻柔甜美,而是带上沉沉的威压。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震得砖石一同嗡鸣。

【已闻吾音,已见吾形,不叩不拜,擅意妄为。】

所有栖息在神像上的蛇都昂起头,迎合着这声音嘶嘶,而神案上端坐的封赤练仍旧眉目带笑,一脸无辜。

“快跑,跑起来,”她说,“不然你会死得很惨。”

彩色的潮水从神像上落下,蛇群争先恐后地扑向站在大殿中的那个人,韩卢倒退一步折身跑向大门,封赤练抬手,轻轻比了比他离门的距离,打了个榧子。

门在他跨过去的那一瞬间破碎,他猝然暴露在山风之中。原本空空荡荡的神庙外挤满了东西,皮毛雪白的狼与熊,生着淡色角的巨鹿,成群的狐与貉,银蓝眼睛的虎,所有能称得上祥瑞又能称得上怪异的动物都沉默地站在那里,用人一样的眼神盯着他。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躲闪,离他最近的那头白狼压低肩膀,一声咆哮把他扑倒在地。其余动物无论大小都一哄而上,混乱中他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在撕咬自己。刀捅进离自己最近的哪只动物,拔出来一点血迹也无,他甩开死死咬着他手腕的狐狸,终于勉强站起身寻到空隙挤出去。

“好了,也别真下死手。”封赤练坐在香案上,轻轻摇晃着脚踝,有金花赤底的蛇簌簌爬过来,缠上她的手指。

“让他跑吧,看看他会跑去哪里。”

……

血落在地上,啪沙作响。

韩卢拆开衣带,从怀里摸出一卷布带,缠住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臂和腹部。失血让他一阵一阵地发冷,被撕咬得不齐的伤口还没凝血,他闭眼勒紧,低吟出声。

好在只是咬了皮肉,没有伤到脏器。

这里是绛山下的客驿,也是不良人传递消息的地方。他拿了块不记名的白牌子,换了间房处理伤口,掌柜见了不良人的凭证,也不多问他身上的伤,收了钱就让他进去。

布带勒在腹部的伤口上,终于堪堪止住血,他咬着布条拿起桌上酒浇在伤上,忍过痛苦后自己也灌了一口。

天是真的黑了。

韩卢没点灯,就着窗边一点微弱的光换了衣服,把身上的钱物都摸出来。这次刺杀皇女的事情非同小可,他提前就做好了准备,一旦事情有变,他就立刻带着这几年攒下的钱脱身。

从十来年前他就在筹谋这件事,被他藏在京畿住宅里的那群孩子们也知道一旦阿兄发了消息,就立刻乘船往西南走,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荒年多的是没人养的孩子,不论女孩还是男孩都很便宜,买去当娈童,买去当奴仆,买去当死士,遇到些有怪癖的,甚至端上桌去做一道菜。韩卢曾经也是这群孩子里的一员,有幸被人救了下来。

他叫救他的那个男人阿兄,就像现在这群孩子叫他一样。阿兄早年里替人做脏活,后来不知道是不想做了还是撞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一个人逃了出来东躲西藏,收留些或无家可归,或被贱卖的孩子。

在这些孩子里韩卢年纪最大,有十来岁,阿兄不在的时候他就替他热羊乳,喂还不会说话的婴儿,抱着根棍子守在门口,提防有野狗溜进来。

后来不知道哪一天,阿兄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于是他就成了新的阿兄,守着这一院子的姊妹兄弟。

十年,已经有十年了。当初最小的孩子也已经长得半大,大的那几个年纪快要赶上当年的他。他在外面领着一份官职,在官职底下像条狗一样替人做见不得的事,掰出那么一点散碎的银钱寄回去,安抚在家里等着他的人。

这些年他攒的钱已经够多,是该找个机会带他们离开,避免重蹈覆辙了。

风吹着窗,当啷作响,一条影子划破了投进来的月光。

韩卢抬起头,猛然瞥见暗处有一点微弱的鳞光,那是一条两指宽的赤蛇,正绕着窗棂爬到梁上去。虽然看不清晰,但他确信这条蛇在盯着自己。

韩卢拿起桌上的酒坛掂了掂,那蛇就从容地绕到梁后去。如果他身上没有伤,或许能上房梁把它拽下来拧掉脑袋,但现在他不方便动,也不应该闹出大响声,只能任由它这么看着自己。

蛇的瞳孔泛着冷光,那之中透出居高临下的,有些兴味的,欣赏猎物的眼神。

他被自己的臆想激出一个寒噤,拎起一边靠枕劈手打了过去,蛇摇一摇脑袋,就藏进黑暗中看不见了。

他没法和这条古怪东西待在一个屋子里,只要一联想他就会想起那个撞鬼一样的庙和不人不鬼的六皇女。韩卢收拾了钱物,出客房把门插上,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他预备天亮就动身走,在这之前得先通过这个驿站给京畿院子里传个信。不良人们都有各自的暗号,不熟悉的人根本察觉不出来。他只要通过这个驿站老板捎个口信回去,在京畿的布铺子里扯两尺青布挂在门边等人取,他的孩子们就知道该逃走了。

还没下到大堂,他猛然听到里间里有人窃窃私语。

“看准了,是他吗?”这个声音很低,一听就知道是为了掩饰在刻意压嗓子。

“是,”答话的声音韩卢倒是听出来了,是驿站的掌柜,“年前他来过几次,前几天又在这扎了一头,那张脸我认得。”

夜色浓稠如油,韩卢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来的时候身上带伤,”见对面没答话,那掌柜又补了一句,“不知是怎么弄的,当是挣扎不了几下。只是得担心他跑了,或别再有同党甚的。”

“跑不了。”那个压着嗓子的声音说,“已然围上了,他能有什么同党?哼,在京郊养了群小崽子罢了,料理了也就料理了。”

像一道冰水骤然从后颈打进去,韩卢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炸开。正赶上那掌柜撩开帘子往前走,他飞身从楼梯上翻下来,一肘把人砸在地上。转腕从腰上抹出短刀,楔进掌柜的脊骨里。

血顺刀飞出,一条赤色的绸子一样甩向半空,韩卢身也不起,撑住尸体平地后翻,回手一刀刺向半空。就在他刚刚跳下来结果了掌柜的瞬间,另一个还在屋里的人已经掠了出来。他回手这一刀,刚好卡在她的刀刃上。

光线昏暗,韩卢看不清脸,但一眼就能认出那人身上的衣着。那是不良人们奉命缉拿时的武装。他手下百十来号人,要说各个都能记得名字也不见得,但一眼认出是不是自己这里的绝无问题。

——她就是自己这边的!

“狗东西……”韩卢振开她换作直刀,喃喃地骂了一句。那前来追杀者不声不响,拔刀又上。不良人中没人武艺摸得到韩卢袍角,纵然身上有伤,两三回刀剑相错,他也还是把她逼到角落。

他现在不想问谁算计自己,用脚趾想想也应该是那个支使他的上家预备着灭口了。“你们把那几个孩子怎么了?”他磨着牙只问出这一句,眼前人却冷笑起来。

“韩帅,”她说,“给人当狗,家里那群崽子被抄了家剥了皮丢进锅里,又有什么稀奇? ”

韩卢一刀落下,半边手臂随着刀锋滑到地上,她矮身躲向柜子,上面的瓶瓶罐罐被一并撞下来。在丁零当啷的炸响里,韩卢感觉到有五六道气息翻进了屋里。

他喘一口气,甩干刀上血站直,侧脸睨向慢慢靠近的影子们。

“来。”

刀光在身侧划出锐亮的线,衣摆翻舞,浪涛上忽然就升起一轮杀人的明月。

最近处一人拔刀直逼他肩头,韩卢侧身闪过,回手对来人胸腹补上一刀。两边的人已经在这个空隙合围上来,两股罡风直向他面门后心。

他振刀而起,挑开向面前的锋刃,错身躲开背后来人,随即砍断执刀者手腕。围住他的攻势缓下来,这个带着伤连伤三人的前上司还是恐怖了些。

而韩卢的动作也慢了。

他已经快到极限,伤口又一次裂开,痛感让他有要呕吐的错觉。在最初血沸起来压过疼痛的时间过去后,剧痛让他眼前带上重影。

那几个围攻者又上前了,韩卢断续地喘息着,用余光瞥向一边的窗户。入夜门是关了,但窗还没锁,若是他从这里撞出去,大概还来得及脱身。

他不信,他不信自己照料了那么多年的孩子们一个也没有留下,就算是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他也要亲眼看一眼再闭上眼睛。

刀在手中一转,韩卢忽然转守为攻,他掀翻侧旁桌子,人向反方向撞向窗户。离他最近的人欺身想拦,他反手一刀挡开,再不顾缠上来的三人向着他来的刀剑。闭了眼直直撞出窗外。

……

落叶被血粘在一起,滚成湿漉漉的一团。

韩卢踉跄地沿山路走着,眼前的景物已经变成模糊的斑点。

他的弩丢了,上马之后没有还手的手段。吃了几记弩箭之后马死了,他只能向山林中躲。好在这里离绛山近,他躲进来他们也不敢往深里追,只是现在有没有追兵差距也不大了。

他也快死了。

坠马后缠斗受的伤很深,有一道切开了腹腔,他现在抓着伤口,能摸到自己的内脏。血一直在往外流,他包都不知道该往哪下手。在发花的视野里,他一直能看到一道红色。

是那条蛇,那条跟着他的红蛇。

韩卢慢慢地停下,慢慢地坐下去,躺下去。树叶软绵绵的,这么躺着居然有几分安心。头顶的枝叶很厚,旁边是块生满了藤萝的山石,他这么躺着一点阳光也找不到。猫啊狗啊要死的时候,挑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好像有人在抓他的衣摆,有人在叫他阿兄,那些小小的声音哭啊喊啊的,让韩卢怎么也睡不过去。“阿兄起不来了,”他喃喃地呓语,“你们跑,你们……”

哭声变了,变成惨叫,变成哀呼,变成好像要拧出血一样的“阿兄救我”,韩卢打了个冷战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最终不过是在树叶间翻了几下。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不能死……

声音淡了,远了,有玉环的叮当和簌簌声靠近。他又看到了六皇女封赤练,她袖着手就在几步外看着他,脚下的影子像一条盘曲的巨蛇。韩卢捂住腹部的伤口,慢慢地爬向这个影子,血在身后拖出一条暗色的痕迹。

“救我……求您……救……”

封赤练蹲下来,伸手蹭了蹭他带血的脸颊。倚靠在她手上的男人瞳孔放大地喘息着,珀色的眼中映出少女微笑的脸。

“嗯?你想要什么?”她用拇指蹭着他嘴角干裂的血口。

手指已经抓不住她的衣袖,说出来的也只有含糊的断断续续的词:“孩子们……活……报仇……”

“好。”封赤练侧身听了一会,拍拍他的脸,“那你拿什么来求我呢?”

“——你总得献点什么,给绛山君吧?”

一个已经奄奄一息,被追杀,被背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值钱的人,还能把什么送给这山脉中的神呢。

他挣扎着,努力想把话说得清楚些,但呼出血泡的杂响几乎盖过了声音。

“我……”

“……我……献给……我……”

“好。我收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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