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囚鹦鹉

啪,像在空气中戳碎一个气泡,里面的寂静立刻弥散开来。

墙那边当啷响了一声,然后就没了声息。

【怎么了?昏过去了?死了?死了就只能陪我了呀?】

声音落下去,又有微弱的响动起来,好像是坐在地上的人又挣扎着站起身。

“真的吗?”封辰钰弱声弱气地问。她小心地摩挲着墙,像是想找到声音的源头。

【是啊,二十五年前,我奉命报送这院落建成所用钱物的文书,却发现文书中有几本的印痕对不上,是有人伪造了文书想要贪污。】

【我要上报,被发现了,他们就勒死了我,藏在墙里,嘻嘻。】

【你再挖一会,说不定就看到我的手了。】

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停了,里面的人靠着墙慢慢坐下,发出一声没力气的叹息。

【不害怕吗?】

“嗯,”或许是意识到对面可能真是鬼,丧失希望后封辰钰的话开始变得又短又没力气,“……不怕,明天,没人送饭,我就和你一样了。”

【真可怜,你不是皇女吗?怎么会被人关在这个鬼地方饿死?饿死可比我还要惨啊。】

墙里的皇女苦笑了一声,笑得像是哽咽。“我好饿,”她又开始呓语,“饿得睡不着,不敢睡。”

【你不要睡,你陪我说说话嘛,我被关在这里二十多年了,什么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你这么个活人,你就可怜可怜我?现在的圣人是哪一位呀?是你母亲吗?她真狠心,把你丢在这里。】

饥饿带来的混沌和痛苦拉扯着封辰钰的意识,以至于在听到这样轻佻的评判时她也只是皱了皱眉。母皇已经驾崩了,父君与亲姊也被赐死,现在她不知道也不关心皇帝是哪一个,哪一个都没有差别。

【我想起来了!几日前我听人议论过,这一任圣人是从宫外接回来的,比你年纪还小一点。朝臣都不放过她呢,说是要把她过继给安鄯王,不让她以皇女身继位,还没有登基就这样被人摆布,说不定再过几年就遭人药死了吧?】

墙中鬼魅的声音仿佛一片轻柔的蛛网,层叠缠绕在墙内虚弱的皇女身上。那声音忽然攀附上她的耳廓,又轻,又低,又带着莫名其妙的引诱:【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人能帮帮这位小皇帝?】

封辰钰的睫毛颤抖着,她想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有一团柔软的光雾,胃里持续不断的痛感让她分不出神来修饰回答,脱口而出的回应带上些冷淡和尖锐。

“你要知道这些作甚,两班大臣若是欺负人,定是通过气的……找站在朝上的帮忙……根本没有人能帮。”

那绕上来的声音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态度:【不找朝堂上的人,又该找谁呢?不立于阶前,不是连话都说不上?】

“……那就把不在场的拉上台,把紧紧连在一起的拆碎……”她的声音有些昏沉含糊,说出来的话却足以惊动不知情的听者,“世家……就是这样的……可是现在没有这样的人了。”

【现在没有了,或许是以前有?】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既有对峙群臣的胆识和口才,又有足以在困局中翻盘的智谋?这样一个人如今身在何方?他本该着紫衣立于玉阶之上!

生命力突然回到了封辰钰身上,她努力抬起手,极力向前伸展指尖,像是想抓到空气中的什么东西。空旷破败的庭院忽然变了一副样子,日光穿过袅袅升起的炉烟,她身前的枯枝野草变作笔墨书卷。老师。在这幻觉里有一个熟悉的影子浮现出来,封辰钰喃喃地念着,努力想要抓住他的衣袖。

“老师?老师……”

“救救我……救救他啊……”

……

冷宫今夜略显嘈杂。

负责值守洒扫这一片的宫人夜里事情不多,除去有被厌弃的君侍受不了这里的寒冷凄清自尽之外,少有事情能把他们从铺上喊起来。

可今晚,他们整整齐齐地跪在院子里。

两位年轻女史掌灯,照亮站在院中的那位女官。她穿丹色花叶纹的外衣,带着内宫的印和文书,一看就是大人物身边出来的显赫人物。跪在地上的人头也不敢抬,只能盯着砖石的裂隙暗暗犯嘀咕。

都说贵人不踏贱地,今天是撞了哪门子邪,这样大人物身边的随侍到了这个地方来?

于缜面无表情地睥视了一圈跪着的人:“你们之中,哪些是照料五皇女那个院子的,出来。还有管事的,也一并出来。”

人群中窸窸窣窣地出来四五个人,并着个和于缜差不多年纪的嬷嬷。那嬷嬷眼睛左右转了一圈,爬起来对她露了个讨好的笑,手往袖子里一缩,像是想掏什么东西出来。

于缜冷冷瞥着她,瞥得她悻悻缩回手去,

“近几日里,给皇女送过饭的是谁?”

这话一出,站出来的几个人就开始暗暗交换眼神,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五皇女封辰钰父姊作乱赐死,她连坐囚于冷宫思过。先皇一驾崩就没人理她了,明里暗里有些外面的人带话来,暗示不用好好照顾这位皇女,按冷宫的规矩让她自生自灭就行。

今天突然有贵人来问这事,定然是这位皇女生命力太顽强碍着人眼了,说来也怪,这几日都没人给她送过吃食,她怎么还在喘气呢?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有人狠狠搡了站在边上的哪个小姑娘一把。

“我看见了!”搡她那人叫,“乔双成给皇女送了一张饼去!是她从火房偷的!”

被搡出来那小姑娘也只有十六七岁,头发有点黄,手上有不少茧子。她睁大了一双眼睛,踉跄着站稳,立刻把头低下去。

“我没偷!”

“那你也送了!我见着了!”

于缜往前走了两步,严厉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宫人:“抬头,你送了饼,是不是?”

被叫乔双成的那宫人嗫嚅了一下,扑地跪下了:“您饶了我吧!……殿下她许久没吃东西,一直在拍门,我不敢不管她……我就给了一张饼,一张饼而已!”

她身后有窃窃的笑,不知道是哪一个。刚刚推她出来那人和她有点龃龉,其他人就纯是看热闹。站在一边的嬷嬷在心里暗啐一口,不长眼神的东西!自己一条贱命,还顾得上别人了?

她碎步过来,对着于缜笑了笑:“您别动怒,这是我管得不好,叫这么个晦气玩意来碍事,我这就叫人打发了她。”

乔双成跪在地上抖着,捂住嘴不敢出声,于缜冷冷看一眼那嬷嬷,回头对着外面的侍卫:“奉六殿下的旨意,后面站着那几个渎职欺上,意图谋害皇女的,都拖出去处置了。”

笑声戛然而止,侍卫鱼贯而入,拿住人塞了嘴要拖走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地尖叫起来。

“我们都是按上面意思办事的,冤枉!”

“上面?”于缜冷笑,“天家就是最大的上面,你们惹了六殿下,就该死。”

站在一边的嬷嬷惊出一身冷汗,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还没开口,于缜的眼光就扫过来。

“这个也处置了。”她说。

“等等,住手!我是这宫里的管事!你是谁,谁给你的权力!”

于缜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擦了擦可能被唾沫喷到的衣袖,一旁的侍卫立刻掰开那嬷嬷的嘴,她慢条斯理把帕子塞进去。

“我是将践祚的六皇女殿下的女官,这就是殿下的旨意。”

她把还在发愣的乔双成拉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土,在那嬷嬷目眦欲裂的眼神里把文书给了她。

“好孩子,之后你就是这里的管事了。”

“你们都给我记好,天家子,落到泥尘里也比你们的命重百倍千倍,苛待皇女,就是不敬整个皇室!以后谁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今天这些人就是下场!”

在外面突兀响起来的悲鸣声中,怀抱着文书的新任乔管事还在浑身发抖,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怎么死里逃生,又怎么交了好运。

……

尖叫和血腥飘不到屋内。

太医诊过脉,走报过后就到门外候着去了。屋里的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朽了的床帐换掉,抱来柔软的被褥,好生安置上面还没醒来的五皇女。

太医说她脾胃虚弱,饥饿太久,不能仓促吃太多东西,宫人们就忙不迭先煮了蜜米油,喂她吃了半碗。

做这些事的时候,封赤练就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像是饶有兴趣看人玩耍一样。但他们知道这位准圣人一点也不像她看起来都那么人畜无害——

她刚刚下令杀了这里的管事,还有四五个宫人。

月光冷岑岑的,照在她半张脸上,肌肤像是玉一样白。这位面容柔美的小圣人眉眼弯弯,眉宇间却因为阴影而带了几分邪性的味道。

没人敢盯着她的脸看,宫人们忙不迭地收拾完,又忙不迭地领了退下的旨,逃出屋去。

屋里只剩下封赤练和床上的封辰钰了。

封赤练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低头打量着床上人的脸。她父亲大概是个惊人的美人,这张脸即使因为饥饿而面无血色,嘴唇皲裂,也还能看到明艳的影子。

这是一只在金笼里被饿得半死的鹦鹉,已经抓不住用来栖息的横木,只能蜷缩在笼底,把头埋进暗淡的羽毛中。

在她的注视里,这只鹦鹉含糊地呜咽了一阵,睁开眼睛。那双杏眼空空地盯着房梁,她颤颤伸手在空中抓了两下,又困惑地放下。

“我死了吗?”她问。

“差一点,”封赤练说,“差一点没熬到天亮。”

床上的皇女向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过脸去:“是你?”

“对呀,墙里的鬼,爬出来了。”

封赤练笑嘻嘻地靠过去,封辰钰迷茫地对着说话声传来的地方,好像逐渐反应出了什么。

“……陛下?”

封赤练把手盖在她的额头上:“皇姊。”

封辰钰微微颤了颤,想开口却没发出声音,不知道想谢罪还是想起来行礼。那只手往下盖住她眼睛,她就乖乖闭上嘴。

“臣冒犯陛下……”

“皇姊宽心养着吧,”她笑微微地说,“这之后,不会有怠慢的宫人了。”

【我听到你求我救你,我就救了你。】

两个声音微妙的不同,有些地方甚至轻微重叠在一起,封辰钰迷茫地分辨着,慢慢点头。

“臣谢陛下……”

“还不是陛下,”封赤练说,“还有点麻烦事。你说的那个我或许用得上的人,是谁?”

她挪开手,床上的人睫羽微垂:“是教导臣的皇女师……许衡之。他受了牵连,臣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了。”

冷宫虽然艰难,但没人敢真的对她做什么。可在牢里不一样,一个全须全尾的人进去,能喘着气出来就已经是好运。

“老师他精于廷辩,长于论礼,陛下……”

这句话没说完,却明显带了哀求的尾调,封赤练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她散开的头发,像摸一只小动物。

封辰钰咬了咬舌头,蜷缩起来,不再说话。半晌却还是不甘心一样摸索着抓住了封赤练的衣袖:“陛下……”

“是屋中没有点灯吗?太医来过吗?为何……我眼前一片漆黑?”

那双眼中一点光泽也无,瞳仁可怜地放大着。封赤练松开玩她头发的手:“啊,因为你求我救你,我就把它拿走做交换了。你也没说不可以啊。”

封辰钰急促地抽了口气,伸手摸自己的眼眶,双眼尚在,但的确一点也看不到。是啊,是啊,她毕竟也是在玉牒上的皇女,宗法中有她继位的可能。只有一个瞎子才不可能做皇帝,才真正无害……

在想明白的瞬间,那双眼睛骤然蒙上一层水雾。她的手指弯曲着,无力地抓住额发。

“眼睛……”

“为什么……不杀了我以绝后患……”

“为什么呢?”封赤练散漫地回答。

“因为,你很可爱啊,皇姊。”

漂亮的小鹦鹉出现了!

漂亮的小鹦鹉看不见了!

漂亮的小鹦鹉开始抑郁拔毛…………

——————————

各位老板晚上好——又是吃蟹的季节啦,最近有没有吃蟹呢!

今天划拉了一下上一本的稿费,买了两只大闸蟹来吃。

一大口咬下蟹黄嚼嚼的感觉简直太棒了,硬化的蟹黄鲜味很浓,软的部分又很有膏脂感,配白粥超好吃!

(什么配白粥都好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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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囚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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