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郡主,请三思!”
月阙从主帐外掀帘入内,单膝跪地,道:“属下方才已仔细询问过前线探子,被俘的兄弟加上刘参将共计八十七人,探子说看到那尔坝的部队往赤连城方向回撤,目前极有可能是以赤连城为临时据点,关押被俘者。”
华灵犀也跟在身后入内,指挥军医先去给徐言鸣疗伤,一边说:“郡主要去救人,就需靠近赤连城,那边可是羌军的主场,若有设计埋伏,我们临照铁骑防不胜防......”
军医蹲下身,用剪子剪开徐言鸣血肉模糊的左腿,他疼得冷汗直冒,但思及自己是被刘羽风他们掩护回城的,已经是捡回一条命,他眼下是安全了,但那八十七个兄弟还生死未卜。
徐言鸣顾不得擦汗,郑重而道:“郡主,赤连城地势险峻,怪石嶙峋,羌军惯会利用地形拖耗咱们,是极有可能在附近设伏的,非必要情况千万不要入城......”徐言鸣没跟着劝说郡主,若不是身上有伤,他恨不得一起去。他也明白,自己的这位统帅已经决定的事,他人不可逆。
但在场的人也都清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进去又如何能救得了人?
苏清宴已经思虑过最坏的结果,其实她现在心中另有部署,而赤连城的营救战术是速战速决。
“此去我只带三千精锐,全部轻装上阵。若七日未归,月阙在南面五十里外安排接应,掩护我等撤离。力所能及之处,我绝不会放弃被俘的兄弟。”
言落,又有一人入帐,跪地叩首,语气恳切:“郡主,请您带我一同去。”
苏清宴面上微怔了下,连忙要搀扶他起来,“长风,这是做什么?”
刘长风却固执地看她,不愿起:“郡主,且听长风说完。”
他面容上皆是疲惫之色,眼底隐隐有血丝,新长的胡茬也没修理,这模样既倔强又显得狼狈。
“羽风是我的胞弟,他的部下也是我过命交情的手足,属下万死,恳请郡主原谅属下的抉择!长风无法跟随月副将前往南面守候消息,既然刘羽风这小子有种断后,我作为他的兄长,理应拼尽全力搭救,请求郡主能带属下一同前去!”
代入一下刘长风此时此刻的感受,苏清宴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
战时最忌拖延,她当即应下:“那好,刘长风便随我一起去。”
苏清宴目光逡巡过帐内的每一个人,话语清晰诚挚,“我知道你们劝我权衡利弊,想自己去,不让我去。但此行凶险,泉城守军不能再有人出事了。那些被俘的人不仅是你们的兄弟,亦是我的同袍,我珍重每一位并肩作战的临照铁骑,我们都是彼此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而你们,同样是我信任的部将,有你们驻守泉城,我此番前往会更加安心,我将身后交托你们,才能更加勇往直前,无所顾虑。所以,我意已决,你们也不必多言了。”
苏清宴执起那杆随她征战四方的红缨枪,将银盔一戴,仰首道:“此去赤连城需行百里,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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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之外,呼延部落藏蓝色的旗帜在顶帐高高飘扬,漫山遍野的雪色与蓝色融合一道,意外和谐。
呼延烈以一种极慵懒的动作斜卧在主座之上,身旁的胡姬替他斟满琼浆,递到至男人唇旁,幽香拂颈:“主子。”
纪寒时持筷夹菜,碗里的羊肉被切得细碎,盖浇在用高汤熬煮成的面食上。
在严酷寒冬之地的羌国,能吃上这口热乎的,别提多舒坦了。
呼延烈目不转睛地盯着纪寒时进食的斯文模样,俊逸疏狂的面容勾出一个兴味的笑,从善如流地饮下胡姬递来的酒,问了句:“味道如何?”
他开口就是中原的话语,足以证明呼延烈并非粗犷平庸的羌人,他意外博学。
纪寒时抬首看他,却用羌国语言从容回道:“不错。”
真是个惜字如金的男人。
听到他用羌国语来回话,呼延烈蓦地大笑了声,抚掌而道:“本汗与羌姬有约定,她出兵攻打泉城乃是巴塔部的事,我呼延部统领一方安宁,此战无权插手,恐怕不能帮你。”
“可汗既是开门见山,纪某也便直说了。”纪寒时搁下筷子,用帕子仔细擦手,“想必可汗也可以看出,泉城有临照铁骑坐镇,这么多年来,羌国人进攻的步伐也就堪堪止于城门之外,泉城内固若金汤,有宋国最精锐的骑兵守备,羌姬年前才大肆入侵纪国,元气未复,此番夜袭泉城,实乃操之过切之举。”
纪寒时行事风格跟游牧部族作风迥异,但他偏生一双羌人瞳孔,如今泰然自若地来到他的部落拜访,与自己言说条件,所以才让呼延烈觉得十分得趣。
听得这个男人分析得头头是道,身旁的胡姬眸光顿闪,悄然敛眸继续为呼延烈添酒。
谁知,呼延烈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忽然当众攥着她的手腕,几乎要在那润白凝脂般的肌肤上留下瘀痕,胡姬惊慌抬头,撞入一双深沉探究的眼里。
“虽是羌姬将你赐给了本汗,但在你踏入呼延部领地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本汗的人。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胡姬,那双琥珀眸里俱是毫不遮掩的警告之意。
“奴明白。”
呼延烈似乎可以看穿她心里那点小九九,盯了半晌,终是点头,松开了桎梏她的手,吩咐道:“出去。”
胡姬低眉顺眼,不敢再看:“是,奴告退。”
待胡姬退下,呼延烈才转首,对纪寒时笑了下,说:“刚收的胡姬有些不驯,请贵客见谅。”
纪寒时面容沉静如水,却道:“可汗是想借此告知纪某,眼下可汗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羌姬的监视,对么?”
“你倒是敏锐。”呼延烈爽朗一笑,自斟自饮了一杯,眼底兴味不减:“本汗倒是想知道,你跟羌姬什么仇什么怨,为何要动她?”
“纪某有羌国血脉,从前被羌姬囚禁折磨过,好不容易逃脱魔爪,凭此多年之仇,眼下想取她的命,合情合理。”
呼延烈耐心听他说完,抚着下巴重新斜坐着,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这听起来倒是个理由。”男人语气幽暗,似乎仍带着点怀疑。
不过,呼延烈极快地将话语一转,反问道:“但是你别忘了,本汗与羌姬同父异母,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要本汗助你取了本汗长姐的命,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荒唐?”
纪寒时若无足够把握,自然不敢轻易闯入呼延部的领地,故而沉稳回道:“昔年巴塔可汗弑兄上位,遵照羌国游牧传统,一并继承了兄长统领的所有部落,包括他生前财产和牲畜。当然,还有逝者留下的妻妾。”
“巴塔可汗强迫了你的母亲,又将她抛诸脑后,直到数年前你请我的师父前来羌国医治.....遗憾的是,这位可怜的女人多年来屡遭巴塔可汗的折磨,病体孱弱,即便我师父用尽药石,亦回天乏术。”
“这位伟大的母亲忍辱负重多年,一生谨小慎微,始终只有可汗您一个孩子,到临了了还惦记着可汗周全,落得这样的结局,难道可汗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纪寒时目光与那上位之人的视线相触,他盯着那双同他一般颜色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道:“血缘这种东西,在弱肉强食的规则里,不过是一段脆弱至极的丝线,实在虚无缥缈。只要你稍微用力一扯,轻易就断了。”
呼延烈胸膛微微起伏着,停顿了手上的杯盏,坐直身躯,那双琥珀瞳仁怔了下,来自可汗的威压感觉如潮水消退,他喃喃道:“原来你是曼栀的徒弟,难怪这些陈年旧事也能说得事无巨细。”
原本呼延烈还在怀疑纪寒时的身份,但他连这种羌国密辛都能说出来,可见他的的确确是那人的徒弟。
思绪出笼,呼延烈蓦地忆起多年以前,那个朝他伸出纤纤玉手,会对他温柔一笑的女子。
那时许曼栀戴着素白斗笠,应邀出席了他母亲的葬礼,她就这样安静地伴他身旁,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对他说:“其实她只是挣脱了牢笼,登往了极乐。你的娘亲一定会在天上护佑着你,保佑呼延烈一生顺遂无虞。”
女子的声音是那样低柔婉转,那是昔年穿透呼延烈那段黑暗日子的一束光。
柔白而纯净,像千雪山融化流淌而来的雪水,抚慰着他的心。
后来,他运筹帷幄,得到了与羌姬共理羌国的权力,成了呼延部的可汗。再后来,听说许曼栀漂泊多年,终于择到了可栖的枝,嫁给了纪国的摄政王,成了摄政王妃......
因此缘故,羌姬让呼延烈出兵一同踏破纪国城门之时,他第一次格外强硬地拒绝了她。
至于恨意......
呼延烈向来清醒,他清楚自己目前实力无法左右羌姬,动摇她的地位。所以,他不会沉浸在仇恨之中,但不代表,他会遗忘过去。
男人似乎酒量极佳,自斟自饮了数杯,语声有些沙哑:“你说得不错,血缘的确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纪寒时举杯向他,说:“可汗天纵英明,比纪某更擅忍耐,也更明白仰人鼻息的日子,是何等憋屈,何等小心翼翼。”
“你胆子很大。”呼延烈展臂往后一靠,那蓄势待发,孔武有力的双臂是男人身躯力量的象征。
这是一头蛰伏暗处,野心勃勃的狼。
可汗靠坐在那张披盖狼皮的榻上,眼光锐利而明亮,仿若睥睨众生。
棋逢对手,他执盏回敬,笑道:
“不过,本汗向来欣赏那些野心勃勃,有勇有谋之人。”
“既如此,与你合作一回,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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