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临深渊

第七十九章

“陛下,您慢点——”

温思齐在后面喘着气,一边小跑方才追上宋承帝的步伐,他擦了擦鬓角的汗,仍不忘提点:“陛下,陛下!太后娘娘让您仔细些龙体,您的病刚好不久,外面天寒地冻的,您又何苦出来呢!”

此情此景,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温副总管抱着被风吹乱的拂尘快步跟上,刚刚站定,眼瞅着那道不远不近的明黄色背影,有些欲言又止。

温思齐伺候宋承帝那么多年,自然知道宋玄钦的脾性。他再这样啰嗦下去,只怕待会要被罚掌嘴,但温思齐时刻惦记着宋承帝还没完全恢复的龙体,眼下看陛下特立独行,不听劝阻,只能心里暗暗着急。

当然,记挂宋承帝的人不止他一个。

这时,御花园的小道旁,伴随着清泠悦耳的步摇碰撞声,温思齐余光瞥见俪贵妃正扶着侍女的手往此处缓缓而来,他连忙正色行礼,心神稳了些:“奴才参见贵妃娘娘,愿娘娘长乐无极。”

俪贵妃妆容得体的面上蕴了浅淡的笑,她轻轻拂手,示意温思齐不必多礼。

“温公公,陛下今日怎得有如此兴致?”说罢,她随手取过侍从手里的大氅,姣好的眉不经意间微蹙了蹙。

温思齐如实答道:“陛下方才在养心殿赏了几幅画儿,看到一幅《芦汀密雪图》时就想着来御花园看看雪景,还跟奴才说了一番要珍惜光阴的话。奴才无能,实在没劝住,娘娘您看......”

宋承帝的龙体安康比任何事都要紧。若出差池,太后免不了要问责一番,眼下,也只有贵妃能帮忙劝上一劝......

温思齐的语气里带着点请求,姜琳琅如何不懂。

姜琳琅扶了扶鬓边的海棠步摇,随口说了句:“《芦汀密雪图》?本宫怎么记得,这幅画儿本宫的父亲就有珍藏,为何陛下那儿也有?”

温思齐稍稍敛眸,方才悄声道明:“娘娘好记性,这《芦汀密雪图》正是姜尚书大人前不久进献的。陛下素来爱赏大家名画,尚书大人也是投其所好。”

御前的差事并不好办,温思齐的话说得极分明,语气也够婉和。

那也就是说,今日宋承帝的一时兴起,竟还有她父亲的一份“功劳”——

虽然温思齐的回答已足够小心翼翼,但俪贵妃听着却像有道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她今日的关心之语,忽然就显得有些功利,且不合时宜。

一时间,内心羞怒交加,令她心口隐隐作痛,姜琳琅蓦地沉了脸色,她揽着大氅紧抿了唇,抬步径直往宋承帝所在的地方去。

温思齐眼见此景,不知如何宽慰起,只能心底暗暗叹气。

“陛下——”

俪贵妃遥遥一喊,声线不乏温婉似水。宋承帝闻声回首,就见姜琳琅单手提裙,朝他拾阶而来,不由得微微一怔。不过,君王很快弯眉展颜,面上含了一抹薄薄笑意。

“臣妾见过陛下。”说着,贵妃就把大氅披落在宋承帝肩上,同时绕到身前帮忙系紧带子。

“贵妃怎地来了?”

俪贵妃掌六宫事后,总是忙碌,与君王亦许久没有如此温存的时刻。宋承帝知道她的心思都在皇子身上,今日这般侍奉,眼底不禁展露几分君王的温柔,带着点久违的暖意,他用掌心包裹住那双给自己系带的柔夷,温和而道:“贵妃的手还是这样凉。御医给你配的调养身子的药,可都按时用了?”

俪贵妃轻瞅宋承帝一眼,素来端丽的面庞中,神情意外灵动,似怨似嗔:“陛下还说臣妾。臣妾这是老毛病了倒也不打紧,但您病愈不久,合该仔细养好龙体再出来,谁曾想陛下还到御花园这吹冷风,要是伤寒了可怎么好?”

“陛下看看跟着您的仆从,个个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温公公自小随侍于您,劝您的话自然也是一番忠言,虽是逆耳,但也值得细细思量,用心听一听才是啊。”

“朕明白。”宋承帝拍了拍她的手背,本想宽她的心:“只是温思齐总拿母后那套话劝朕,朕听得都有些烦了。”

君王话语里其实没有怪责之意,姜琳琅自是明白,所以才道:“太后娘娘素来关心您,那些奴才们也是职责所在,太后不过借他们的口规劝您罢了。”

“朕都知道,只是朕昏睡许久,总觉得自己想清楚了许多事情,也错过了许多事情。”宋承帝的目光悠远,似乎有些惘然之感。“朕是怕此生再无这等闲情逸致,也再无机会赏了。所谓病去如抽丝,雪景更难得,今儿看了一幅画,心中不免有些惦记,所以就出来了。”

“陛下又在说糊涂话......”听到这般伤感的话语,俪贵妃心中涌上一阵酸涩,又看到宋承帝鬓角竟不知何时生了几缕白发,刺得她眼底微红,混着内心的几分愧疚,令她几欲落泪。

“这御花园的雪景永远都在,陛下想什么时候来都行。而且,臣妾是要和陛下长命百岁的,可不许再说这样伤感的话了。”

宋承帝深深望进那双关切的眸,用力握紧她的手,十指紧扣,笑意安抚:“好,朕都依你,此生定要与你长命百岁。不过,朕也是许久没被贵妃这般管着了,倒是怀念从前与你在潜邸的时候。”

“陛下一直是个念旧之人,臣妾明白。”

俪贵妃温情脉脉,顺势倚靠在宋承帝怀中。忽而感觉,君王这一病,身躯似乎单薄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遮风挡雨了。

她的语气依然柔婉,贤惠体贴。

“雪景既赏了,陛下出来良久,也该回去喝药了。御医还在养心殿候着,臣妾伴您回去罢?”

宋承帝拥紧了贵妃弱不禁风的娇躯,一时心疼她,便也不再固执。

于是轻轻颔首:“嗯,回去罢,朕也累了。”

·

“泉城战场那边有消息吗?”侧殿的御医还在给宋承帝把脉,姜琳琅在后头梳妆,她忽而摁住阮姑姑的手,低声问了句。

阮姑姑霎时敛了神色,整理贵妃发鬓的动作却未停,只俯身靠耳道:“照霜郡主如愿救回了人,临了了还把赤连城搅得天翻地覆。听说羌姬大发雷霆,给我们家主施压了。”

羌姬掌控着羌国部落的势力,同时也拿捏着姜家满门。她发怒,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阮禧的声音压得更低:“陛下的脉案奴婢悄悄找御医问过,说是陛下的龙体已然大不如前了。估计家主那边也知道,所以如今催得更急了,还是想着让咱们三殿下能继承大统,将来能为羌国的大计作打算......”

背信弃主的谋逆之花悄然开放角落,姜琳琅忽然明悉到了身为棋子的无可奈何。她被夹中间,左右为难,比之当日善后族妹之事更加难堪。

也难怪了,现在太子根基未稳,姜翰墨老谋深算多年,觉得此番就是最好时机。他根本不是什么宋国忠臣,而是羌姬的拥趸。

不,应该说,他们姜家都是这样的人,就连姜琳琅自己也是。

献画挑不出错,却从中窥见了姜翰墨的急切。若她再不早早行动,恐怕父亲会更加严厉地对待自己。

姜琳琅眉心沉拧,无端感觉悲从中来,却还是道:“父亲还肖想那些有的没的做甚?太子临朝称制已有时日,不少朝臣们已经对太子起势表达了支持之意,我们势单力薄,璟明也还年幼,如何能推翻太子?妄想继承大统?况且......陛下最重正嫡,朝中大臣无不遵从。倘若我们母子俩要以卵击石,实在是自不量力。”

家主被别人施压,姜翰墨就会给贵妃身边人施压,阮姑姑眸光微闪,只能悄悄在袖中取出一个东西。

“娘娘,这个是家主递过来的,说是让您下在陛下的汤药里就行,其他的都不用管......”

这句话说得无比艰难,阮禧背后全是冷汗。

姜琳琅侧眸睨着递在她肩旁的一小包物事,心中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猛得扯了扯,差点跌落深渊。

“父亲这是一意孤行......本宫......本宫是陛下的贵妃,绝不能做这样自绝后路的事!”

她把那包罪恶的东西迅速往后推了回去,阮禧似乎对贵妃的选择并不意外,但仍是低声想劝:“娘娘......”

“别再说了!本宫心意已决,现下要去服侍陛下午睡了。”贵妃眸若利剑出鞘,肃色警告道:“阮禧,你赶紧把这东西处理掉,别被第二人发现,否则咱们长乐宫要大难临头,知不知道!”

阮禧伺候姜琳琅多年,贵妃自不会怪她,她明白阮禧也是被家主逼迫所致,即便阮禧一时糊涂了,她姜琳琅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糊涂......

今时不同往日,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她的皇儿羽翼未丰,若没有她,又如何能抵挡住这世间的诡谲风雨?

阮禧看着贵妃扶额头痛的模样,也知道此事无法了,便不再强求:“是,奴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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