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东宫，显德殿。

太子清隽的眉心罕见地紧拧着，他手中是一封呈上来的折子，修长的指节微微扣紧，展露.出底下隐忍的青筋。

“这密信是何人所写？”太子抬首，忽而问道。

独孤衡如实回答：“云山寺，琇贵人。”

出乎意料的回答，太子心中一诧，皱眉道：“琇贵人？那不是父皇的妃嫔吗？她还是皇贵妃的族妹，从前颇得父皇宠爱，只是听说她八字冲撞了国祚，钦天监言说她的命格与父皇不相宜，所以入寺修行了，怎地今日会呈上这样一封书信来？”

独孤衡八风不动，深邃的眉眼下却波涛暗涌。

他一字一句清晰答道：“前些时日，刑部尚书姜翰墨派人灭琇贵人的口，她如今已身中剧毒，自知时日无多，所以才冒险写下这封绝笔密信。琇贵人还特地托了从前侍奉自己的贴身侍女悄悄递来，想在临终之前揭发出姜翰墨多年来所犯下的罪行。”

独孤衡长眉一压，继续道：“为保密信的真伪，非他人构陷所致，臣来前已仔细比对过昔日琇贵人留下的字迹，以及随信附带的琉璃珠串，经过从前侍奉合欢殿的宫人们核实，此信确为琇贵人亲笔所书，珠串也是琇贵人的贴身爱物，乃陛下在她生辰时所赠之礼，一直佩戴，不曾离身。”

独孤衡乃端宜皇后之胞弟，也是宋承帝与太子素日信任之人，首辅所言，自是不假。

太子合上折子，缓缓道：“如此说来，定然是琇贵人知道了许多内情，姜翰墨是觉得有些事情瞒不住了，所以才要在宫外灭了自己女儿的口。此番父女反目，皇贵妃可曾知晓？”

独孤衡沉吟了下，则道：“皇贵妃娘娘久居宫闱，未必知晓这些，但为保妥当，臣可以先暗中调查一番。不过，姜翰墨如今仍在朝堂，若他依旧跟羌国保持密切联系，恐怕会对泉城战场不利，可若太早收网捕鱼，也许会让羌国有所警惕，打草惊蛇......”

首辅所言，亦是宋徊彻所担忧的。

座上之人轻揉眉心，连殿中淡雅檀香也不能抚平此刻心绪。

“你说得对，琇贵人到底不在宫中，虽然她写的密信揪出了幕后内奸，但若真要对姜翰墨这种朝中一品大臣动手，还需人赃并获，杀他个措手不及才好。”

太子话音微顿，眼中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戾色：“当日照霜郡主下狱，又在狱中接连被害，姜翰墨当朝供出刑部左侍郎步敏言撇清了自己，可谓老谋深算，无情无义。这样的一个人，在宋国蛰伏了多年，定然心狠手辣，算计深沉。我们要的是挖出真相，以及他与羌国这些年暗中谋划的事，倘若我等贸然出手，决计会让狡猾的姜翰墨瞧出端倪，到时候毁灭证据，便是父皇也不好发落治罪。”

毕竟后宫如今是皇贵妃当权，姜翰墨又是她生身父亲，掌管刑部事宜，举足轻重。

太子倏忽想起，午后在养心殿侍奉父皇汤药之时，见宋承帝精神依然虚弱，眼下也无法处理朝政。非常时期，万事都压在他宋徊彻的身上，交他定夺。

盘根错节的后宫，暗流涌动的朝堂，竟四处都是掣肘，宋徊彻终于深刻体会到父皇治国的艰辛与不易。

可他也分明窥见了一道无形的万丈深渊，甚至隐约听到群雄逐鹿的号角。那些诡谲的算计与冰冷的刀剑，都是不怀好意，径直冲着宋国而来。

太子是储君，危难当头，他不得不去面对，不得不去筹划。

所幸，宋国朝堂仍有良将，亦有良臣。

独孤衡看懂太子的忧虑，自要排忧解难，步步周全。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此番臣先去调查，一有进展便立即回禀殿下。”

“好。”

作为东宫的血亲，独孤衡自能体会太子处境的不易，他临朝称制以来各方面已做得足够勤勉，也足够优秀。

其实太子不仅胸有韬略，更深谙帝王制衡之术，宋徊彻当下已明确地朝自己表达了意愿，涉及敌国，连根拔除才是治愈的良方，独孤衡深以为然。

他也知道，太子一旦查清真相，绝不会犹犹豫豫，心慈手软。

·

某一年的冬日里，殿外传入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

“娘娘！三殿下高烧了，您快去瞧瞧罢！”

长乐宫的侍从面有急色，话刚说完，姜琳琅手中的绣花针便不小心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她来不及痛，只觉得听到仆从的禀告那一刻，心中似乎有一柄铁锤在朝她柔软之处狠狠砸去。

“什么？！”

虽然为母则刚，但姜琳琅关心则乱，她想也没想，便往宋璟明的住处那去。

“三殿下都三岁多了，还不会开口说话，你说他是不是先天不足？”

“也许吧。我记得娘娘当时生三殿下时可费劲了，结果倒好，生出来一个不中用的孩子，成天到晚都要操心。你是不知道，陛下最近都不怎么眷顾咱们长乐宫了，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谁知道呢......”

殿外的角落有人在窃窃私语，如同藏在暗处偷食的硕鼠，但不巧的是，他们被姜琳琅撞到了。

“啪——”

姜琳琅横眉冷竖，快步上前，不言分说就将一耳光甩了过去，满脸怒容：“三殿下高烧，你们不去照料，反而躲懒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言说这种不知死活的话来！”

她胸口因愤怒而起伏，咬着牙目光森冷，令人不寒而栗：“本宫看你们都是活腻了！好，那本宫今日便成全你们！”

“阮禧！”贵妃头也不回地呼唤道。

主子受辱，自也有阮禧管教宫中下人的不是。

她一脸肃色，连忙应声：“奴婢在！”

姜琳琅手指着地上跪地求饶的人，一字一句无情道：“将他们全部送去掖庭，给本宫拔了他们的舌头，再重打六十大板！不管死没死，都给本宫扔去宫外喂狗！本宫要六宫的人都看着，藐视主上，不敬主子，究竟是什么下场！”

宋璟明出生时，在娘胎待得太久一直下不来，先天有所不足，幼年时期便是个药罐子，动不动就生病，虽然姜琳琅悉心照料了那么多年，三殿下也恢复了正常皇子的生活，但那也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姜琳琅，无疑是最痛恨他人议论自己拼了命才生下的孩子。宋璟明是她的软肋，亦是贵妃的逆鳞，谁触谁死，那些仆从在长乐宫当差已久，被如此发落，也不算冤。

榻上的孩童煞白了一张小脸，几滴汗贴在面颊上，裹在被子里颤抖着，看起来十分痛苦。

眼见此景，姜琳琅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剧烈疼痛，恨不得祈求上天开恩，让自己以身承之，分担自己孩儿的痛苦。

她急迫上前，紧紧抱住宋璟明瘦瘦小小的一副身躯，将那昏睡的脑袋依靠在自己肩上。霎时，贵妃的泪水便盈满了眶。

在这里，姜琳琅早没了一宫主位，甚至是协理六宫的威风模样。

她极度柔弱，也极度坚强。

阮禧心有不忍，开口道：“娘娘，三殿下已经饮了御医送过来的汤药了，高烧烧得三殿下意识有些模糊，但奴婢相信，三殿下有上天庇佑，一定会好起来的......”

“果真吗？”姜琳琅转首看她，那泪珠挂在纤长的睫毛上，显得那样倔强而难过。

其实满宫的人都知道，长乐宫的三殿下身子娇贵，不堪风雨，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已是常态，只是宋璟明小小年纪就已饱经折磨，为母的焉能不疼不痛？

姜琳琅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孩子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

一道惊雷划破黑夜，轰然炸响。

天公将万道银针洒入大地，淅淅沥沥的雨打得屋檐发出细碎声响。

姜琳琅猝然从梦里惊醒，视线还没聚焦，只嗅到了安神汤的气味，她坐起身来，动静惊扰了榻边守夜的阮禧。

阮禧揭开帐幔，看到她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担忧问：“娘娘，可是梦魇了？”

姜琳琅回过神来，握住她的手，眼眶红润：“阮禧，璟明呢？”说完，又一声雷在天边响起，轰隆隆的扩散绵长，惊得人困意消散，女子的语声也带了点不真切的颤抖：“本宫记得，璟明最怕雷雨天，本宫不放心，要去瞧瞧......

缠枝花的锦绣鞋履还未穿好，皇贵妃已匆匆跑到了门边，仆从们跪了一地，都在劝：“皇贵妃娘娘，外头下着雨呢！冬夜霜寒，您这样出去，要是着了风寒就是奴婢们的不是了！请娘娘三思啊！”

也许是母子连心，姜琳琅抬望见三殿下的乳母打了把伞，亦步亦趋地追着一道身影往她而来。

宋璟明身上亦是草草披了个氅子，一看到姜琳琅，一双眸子都仿佛乍现了亮光，他大喊着扑进姜琳琅的怀里。

“母妃！外头打雷了，我怕......”

三殿下的脸埋在皇贵妃的怀中，说话声音闷闷的，却让姜琳琅心底一下回暖，连语气都柔软了下来：“母妃也担心你睡不着，正要去看你呢。”

更深露重，门口不宜久待，阮禧接过乳母带过来的东西，遣散了仆从，便迎了这对母子进殿烤火。

她看到皇贵妃与三皇子母子情深的模样，也不禁感慨：“娘娘，您与三殿下真是默契。”

姜琳琅抚了抚宋璟明乌黑的发，眉目温和，无不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让人移不开双眼。

“璟明来，这暖和，咱们去烤烤火。”皇贵妃牵着那双冰凉的小手，搓了又搓，眼底有些心疼。

掐指一算，三殿下刚过生辰不久，宋璟明如今长得快，十岁孩子的身高已经到了姜琳琅胸口肩膀附近的位置，但在母亲眼里，他似乎永远都是孩童模样。

母子叙话温情的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下一声惊雷将至时，一道旷远的钟声从深宫尽头骤然传来，如同撕破黑夜牢笼的平地惊雷，比任何天气的忽变都要惊心动魄，骇人听闻。

姜琳琅错愕地抬头，刚好跟阮禧同样神色的目光撞上，皇贵妃猛地站起身来，差点撞倒宋璟明却仿若未觉。

宋璟明年纪还小，有些不解：“母妃，你怎么了？”

国若有丧，钟声而告。

双腿如同灌铅，虽然站在了炭盆旁边，但姜琳琅的身子仿佛被坚冰覆盖，渐有一丝明显的裂缝从端丽的面庞蔓延开来。

“阮禧！”

皇贵妃伫立原地时，像一道随波逐流的柳絮，倏忽变得有些摇摇欲坠。

阮禧忙上前扶住她，在她耳边定神道：“娘娘，这恐怕是......”

要么是建章宫的太后，要么是养心殿的陛下......但无论是哪个，都足够令宋国翻天覆地，让每个人心底难以平静。

姜琳琅的指甲狠狠掐入自己的虎口，身上的疼痛让她在混沌中猛然惊醒，她不顾仪态地推搡阮禧，连声低呼：“快，阮禧！去把父亲寄来的书信全部销毁！立刻！全部！”

“还愣着作甚！快去！快去！”

“是......”

言道此处，阮禧还有什么不明的，连忙撒腿去了。

宋璟明脸上惴惴不安，看着母妃格外失态的模样，他隐隐觉得这钟声不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姜琳琅已经紧紧抓着他的肩，神情正色，郑重而道：“璟明，若他日你太子哥哥继位大统，你一定要好好听太子的话，知不知道？”

皇贵妃尖利的指甲扣着少年肩上的肉，传来一阵阵的疼感，宋璟明的鬓角不禁渗出了汗。虽一知半解，但他明白，母妃不会害自己。

他认真看她，诚挚点头道：“璟明一直都很崇拜太子哥哥的，他说的话我自然听，就跟璟明平时也听母妃的话一样。”

闻言，姜琳琅神色有些怔忪，眼底浮现欣慰，也有某种解脱的如释重负。

她唇角无力地牵动了下，在那似哭非笑之中，似乎隐约泛着点破败潦倒的意味，只是三殿下并不能看懂。

皇贵妃转而将他拥入怀中，阖目时长睫颤动，仿佛是用尽全力才吐出的三个字。

“好孩子。”

最近很忙，加班加到昼夜颠倒，0点下班第二天6点半又要去公司开会，感觉活人微死[心碎]

这一章其实是比较重要的剧情节点，反复修改也不太满意，所以才会那么晚端上来[求求你了]

11月中旬之前我可能都会比较忙，早下班的话我会正常更新，晚的话可能会隔几天。

很抱歉让读者宝宝们久等，可以先养肥没关系的[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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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