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温吞子

那金乌在碧天上挂着,烤得人说不出话来。宫城门那块地儿没有太长的檐,骁卫个个热得大汗直流。

已至午时,骁卫一个个换岗去了,宋诀陵也收拾收拾打算走,却瞧见不远处来了个人。

他的步子登时就迈不开了,立在原地,等那人来找。

“宋诀陵!你做了什么?!”

“什么做了什么?”宋诀陵倚着宫门笑,“侯爷,从东门绕到西门,这么大一个圈,累不累?”

季徯秩没说话,拽着他走了,直到走到了个没人的巷子里,他才撒开手来。

“我问你!虞熹他怎会出现在大殿上!”

“我自有安排。”宋诀陵笑道。

“你!”季徯秩喉咙突然哽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半会儿才咬牙切齿道,“人面兽心……他才十四之龄啊!有我当你的狗,还不够?”

“他常年乞讨为生,弱不胜衣,较同龄之辈还瘦小几分。正是扮太监的好角。”

虞熹,幼失怙恃,被他叔父卖到了风花楼里当端茶送水的下人,当时他也不过十一之龄。

楼里的老鸨见那小孩儿有生得几分女相,面黄肌瘦的,虽瞧上去像只快蔫了的花,但她识人有些法子,把那小孩儿好好养了个把月,唇也红了,肤也白了,瞧上去清秀得很。

她便辗转将那孩子卖到了京城出名的南风馆里头。她还不放心,于是交待了那南风馆里的老鸨,让那人好生伺候着,没准日后这小孩儿能混个头牌。

前年,科举布榜。

宋诀陵是个流氓,看榜还骑马。紫章锦不过呼哧呼哧地喘了两下,便把那些个得意失意的文人吓了个脱形。

没一会儿,围在榜前的一干人便散了个干净。

只有一人还站在榜前,那是一点儿也不躲,还回头过来朝他笑——除了季徯秩恐怕没人有这胆子。

宋诀陵知道,紫章锦前脚一蹬,眼前那顾盼生姿的人儿便能断了气;或是再迈前一步,便能撞着他,在那白酥肤上绘上出青紫的痕来——不知有多有趣!

但宋诀陵可不乐意。

那是自下山以来,宋诀陵在这儿偌大的缱都头一回儿与他相视。

心底旱死的枝又颤动起来,好似要捯饬出个枯木逢春,朽木生花来。

在缱都呢!又不是序清山,怎么能不耍耍自己的一身流里流气?

他一把将季徯秩扯上马来,笑道:“难得见你一面,带你去个好地方!”

宋诀陵将季徯秩锁在马上,将他逼去了南风馆。

宋诀陵原是想吓吓他,带他去那馆门前溜一圈也就罢了,谁料那馆门前正上着戏。

一老鸨正指使几个护院将一瘦弱的少年压在地上。那少年四肢瘦弱,被压得连指头都动不了。

“你个赔钱货,恁的不识好歹!”

那老鸨十指蔻丹,一掌往那少年的背上呼去,那少年咬着牙没吭声。

季徯秩方想下马拦,那宋诀陵却先翻身下了马,伸出只手来,把季徯秩也拉了下去。

那老鸨为了迎合缱都贵人的口味,将满京城的公子哥的画像全瞧了个遍,当然认得宋诀陵与季徯秩那俩俊得很的。

瞧见了贵客,她自是顾不上那瘦弱少年,忙迎上去道:

“季侯爷、宋公子,您俩今日可是来这地寻乐子来了?我们这儿呀,花龄从十四到二十的小倌都有,任您二人挑!”

“这个多大?”宋诀陵拿折扇指了指地上那阖着眼的少年。

“这……这个还小,没到接客的年纪,也不大懂伺候人……您俩要不先到楼里坐坐,先看看其他美人?”

“老子问你他多大?!”宋诀陵的语气强硬得很,将那老鸨吓得一个激灵。

“十……十二!”

季徯秩将宋诀陵推到一旁,走近了些道:“掌柜的,今个儿这是什么情况?”

老鸨见这侯爷生得比馆里的小倌都漂亮,又温柔敦厚,说话这才利索起来,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道:

“侯爷,您有所不知!这孩子是前日才被卖来的,可他听说这儿是南风馆后,便闹起了绝食,我将他关在屋里头,他便疯了一般将屋里头的瓶瓶罐罐摔了个粉碎!如今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跑出来了!让二位爷见笑了……”

“就他这脾性,日后恐怕难驯……”季徯秩笑道,“掌柜的,问您一句,十两黄金,您卖不卖?”

那老鸨闻言,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她早就有将那赔钱货转手卖给城中的富户的想法,谁料一下便见着了贵人。怕两人临时改意,那老鸨忙道:

“卖!”

季徯秩又笑道:“掌柜,我今个儿身上没带那么多黄金,要不您先写张欠条,一会儿我让府里的人把黄金给您送来?”

“不用那么麻烦!”宋诀陵从袖袋里拿出十两黄金放到那老鸨手中,“称称罢!”

那老鸨应得很快,将金子放上了秤,同时命人带那少年去打理干净。季徯秩在等人之际,顺带问了那少年的身平。

再见到时,那少年脖子上已被系上了细绳,手被捆着,动弹不得,面上全是警惕。

季徯秩小心地领着那少年离了南风馆。

还没走多久,季徯秩便停下步子,弯下腰来,将那少年颈上的带子解了。那少年一直没张嘴说话,季徯秩握他手的时候他倒是没反抗。

又走了一会儿,二人进了一茶楼的小厢房内,季徯秩这才松开那孩子的手来,朝宋诀陵作揖道:

“多谢二爷,一会儿我遣人送十两金子过去。”

“不成。”宋诀陵笑了笑,“你我对半分罢?咱俩先评评谁养这人儿。”

“二爷!”季徯秩有些怒了,“养什么?把人放了才是!”

“你是真傻。”宋诀陵抱着臂,道,“你不知为如今有如此多的贵人布粥么?烂衣破衫饿死街头的人太多了!这小孩儿年纪轻,根本寻不着工。你放他出去,是想他被人再捉回去,还是想他饿死?”

“我错了。”

季徯秩让那少年坐下,给他倒了杯茶,笑道:“这位弟弟,我姓季,他姓宋,你唤我们哥哥便成,不必拘谨!”

那少年打量着他二人,点了头。

“你叫什么?”宋诀陵问道,顺手拿起了茶杯。

“无名无姓。”那少年没有半分怯懦,想了想又道,“叔父也像方才那人般,唤我作赔钱货。”

那季徯秩轻轻拍他的背,“那些渣滓你莫要再念了,今天你俩哥哥给你取了姓和名。”

“姓‘虞’罢!是个良善的好姓氏。”

“那叫什么好?”季徯秩敲着脑袋,“‘虞熹’如何……枕稳衾温,鹏程万里,这名里装着的全是好寓意!”

那少年闻言,嘴抿起笑了,轻声道:“多谢二位……哥哥。”

俩人见那少年笑,心里头有了些道不上来的滋味,欣喜杂糅着心酸——哪有人这么大了才有名姓的?

季徯秩沉默了会儿,又将笑摆在了面上,莞尔道:“阿熹,你看我们二人,你跟谁走?”

“宋哥哥。”那少年没有迟疑,抬眼瞧着宋诀陵,“我跟他走。”

“这……”季徯秩迟疑了半晌,又笑道,“日后可就不能反悔咯?”

那少年点头。

季徯秩抬眸瞧宋诀陵,那漂亮的羽玉眉蹙了起来。

宋诀陵也毫不避讳,直直望进季徯秩的眼底。

到底被宋诀陵瞧出来了。

季徯秩那上挑的眼尾勾出来的不是情,全是不解。

季徯秩那盈盈秋水里照出来的不是人,是衣冠禽兽!

见季徯秩蹙损春山,宋诀陵乐了。

他拿手撑着木桌,向下俯视着季徯秩,道“怎么这么个眼神?真当你宋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牲?”

“二爷,说笑了。”季徯秩道,“您不是脱俗得很,我怕您瞒着我养了些癖好。”

“我是如何都不会碰男子,更何况他还是个小孩儿。”

“……也好。”季徯秩叹了口气儿,“二爷,风流倜傥,阿熹又生得瘦弱,道是您儿子都有人信,带回宋府也不愁他人问了,算是有了个来头。”

宋诀陵握着马鞭,作势朝季徯秩挥了挥。

仨人又坐了会儿,眼见天快落雨了,这才打算散了。

季徯秩不放心,还抚着那少年的头,叮嘱道:

“我每月来见你一回,若你宋哥哥欺负了你,你便说与我听。”

宋诀陵将虞熹抱上马去,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有那么一个温柔美人伺候你,干什么选我?”

“越好的人,越是要摆在远处,望着已是心满意足。挨近了,我怕握不着,他便从手缝中溜去了。”虞熹嗫喏着,“以前,娘是这般,青楼里的姐姐们也都是这般,我还没见着她们几面,她们便一个个的都走了。”

“你这话里头藏了多少私心……你就不怕我走?”

“也怕。”那虞熹道,“但我想活成您那样。”

宋诀陵闻言笑了,“眼拙得很,活成谁那样都行,活成我这样,那还不如从头再来……”

这已是前年的事儿了。

日光似生了脚般,透过了轻甲,火辣辣地烤在二人身上。俩人的汗水皆是不住地往外冒,润湿了里衣。

“你……给他净……身了?”季徯秩的声音抖着。

“没。”宋诀陵用手替季徯秩拨了拨额前的湿发,笑道,“怎么可能?”

“你怎么笑得出来?你将他一个还未净身之人送进宫去,若被发现可是要治罪的!”季徯秩瞪着他,“为何要阿熹去冒这个险?”

“这局越来越乱,我着急了。”宋诀陵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急了,便能拿孩子来冒险么……宋诀陵,有时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瞧瞧,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不听话……就是这么个下场,好好品品这水深火热的滋味罢。”宋诀陵笑道,“反正现在人也送进宫里去了,将他拉回来,才真是险事一桩。对于这种已是回天乏术的事儿,没必要再跟我争个对错了。”

宋诀陵勾起他的脸又道,“你火急火燎地赶来寻我……还是头一回。”

“您不是要我离您远些?”季徯秩将头别了过去,垂着眸,满脸不耐。

“偶尔靠近些也不错。”宋诀陵摩挲着他的左耳,将那生于酥肉之中的红玉藏在指尖,“如若太后找了你,记得同我说。”

“二爷,派人跟着我,怎么会不知道太后有没有找我?”

“想听你亲口说。”宋诀陵松了手。

二人分道扬镳,正打算各回各家,谁料季徯秩走了两步又道:

“这事儿,是阿熹求你让他做的罢?”

宋诀陵笑得豪迈。

“是。他可狡猾,明知他宋哥哥爱财如命,还拿黄金贿赂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

“让他恣意享乐,他心里倒难受得发紧。”季徯秩倏地苦笑出声,道,“他有些自尊。这一跪,可远不止黄金那价。”

“那我更赚了。”宋诀陵道。

“我怪错了人。”季徯秩顿了须臾,又道,“这就回去自省了。”

阿溟和阿陵双回归~

吵中有和~

新角色:虞熹,昱析三年十四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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