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世师

序清山上不生直松,高树矮树枝干皆是曲的、扭着的,好听点叫奇,难听点叫怪,叫不伦不类。

初霜打在上头,苍绿间多生了一层莹白。

书院讲堂中央摆着个半人高的三足铜香炉,那里飘出紫烟,捯饬得屋内烟雾缭绕。典雅是典雅,可却叫这地成了个半吊子的修行道观,倒一分不似个正经的书院了。

各家登山子弟卸下书笈,多数气都喘不匀,神色如常的多数是北疆的。宋诀陵没去同那些吵闹的北疆子弟叙旧,只寻了个地儿坐下,长指一下又一下地叩着桌面,在心里摹着那些少年的颜容身世。

只是他瞧人眼神如安飞轮,掠过去就不再回头,经了几番辗转,末了凝在那还未落座的季徯秩身上。

宋诀陵的眸光颇露骨,季徯秩发觉后也没太大反应,只当他是个乖觉的纨绔——毕竟纨绔色胚嘛,最喜欢这般瞧人。

他提着袍子在宋诀陵身旁那案桌前跪坐下来,偏头朝他笑了声:

“宋公子,您可瞧够了吗?”

“够?怎么能够呢?说明白点儿,我还没尝着小侯爷滋味呢不是?”宋诀陵说着还压低身子凑近几分,仰视着季徯秩的那双凤眼里又烹煮起**来。

季徯秩跪坐端正,他垂了眸子瞧宋诀陵,略微笑道:“不曾想宋公子原来还是个断袖?”

“我是男女通吃,只要生得可人。”

“多谢二爷夸奖。”季徯秩见他俯身近了,半分不动,眼尾还捎着圆滑笑意。

二爷。

宋诀陵好似被那词给点着了,未能拦住的寒光洒进眸子里,他道:“什么二爷不二爷?您好学是好事,可还是莫样样都学。”

“我还当这是句恭维话,原来您并不喜欢。”季徯秩嘴角勾起来,凑近半分,“那我日后更要这么说了……二爷若是不乐意听,便即刻滚了,容我自个儿考虑考虑!”

季徯秩见那宋诀陵闻言没甚动作,还以为那人真听了话。他于是正了衣冠,阖了眼。他安静下来,被那紫烟一拢便融进一片飘渺中。

他正衣冠时臂上袖徐徐下滑,露出串色泽淡雅的老山檀香佛珠。佛珠不多不少一百零八粒,为的是要他断除一百零八种杂念邪思。

这是庙里师傅赠他的离别礼,相赠缘由也正是在于他清心不得。

可他费劲藏起被仇恨蒙蔽的可怖模样,在那北疆狼崽眼里却成了个清心寡欲,消释前仇的君子。宋诀陵瞧着瞧着,胸口忽地闷得自己喘不上来气。

都是恨的,都该是疯子才对,怎么季徯秩却这般淡然,仿若就要腾云驾雾而去,一笑泯恩仇了呢?

不成。

不成!

同病岂能不相怜?!

明月不可攀,把它摘下来便是。摘下来抛进泥里,同他一起在不可泯灭的仇恨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诀陵蹙起的眉顷刻化作了一个病态的笑,可他抖着唇将笑声压在喉口,还将怔怔瞪大的凤眼以长指遮掩住。

别怕,他把那些狰狞疯狂的,都好好地藏起来了。

浪子柔情呈上来,那些扭曲的东西被他化作齑粉散在轻佻多情的指尖,他温柔勾过季徯秩的几缕发,带点粘稠暧昧道:

“小侯爷啊小侯爷,我尝遍玉京美色,您这佛门珍宝还是头回尝,不知滋味如何,可心痒。”

“无妨。”季徯秩舒开眸子,好似一点儿不怪他不依不饶,淡淡笑道,“色胆包天的膏粱子弟我见得多,您这般听不懂人话的也不是头一回。”

“是吗?”宋诀陵眨了眨凤目,他见季徯秩阵脚不乱,又生了动手动脚的歹心思。只见他将掌落在季徯秩露出的一截玉颈上,两指紧接着掀了覆着柔腻肌肤的团领,探了进去。

“动嘴的多,那这般动手的呢?”宋诀陵笑道。

雪白的酥肤被那长指抚着,除了有丝痒,也没别的。季徯秩处之泰然,由着宋诀陵胡闹,想瞧他属意闹到什么地步。

那宋诀陵目光下移落在季徯秩耳垂朱砂痣上,他笑了,道:

“侯爷这般纵容我,可要当心把人胃口养得大了,日后骑虎难下。”

“宋公子胃口再大也吞不下我的,我好歹会点武。”

“尝了甜,遭点苦是应该的,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季徯秩淡笑一声:“您在缱都吃花酒吃疯了?怎么敢将从青楼学来的东西摆上明堂?”

“有何不敢?觉着丢脸吗?嗳!小侯爷也真是……对我陌生着呢罢?往后要不要常同我玩玩,好好熟悉熟悉?

“我没兴致养会吃人的狼,您若是把手脚废了,我说不准还乐意把您关进笼子里瞧脸蛋儿。今儿您玩刀耍剑,却在我跟前装烂人混子……”季徯秩略微眯了眼,猝然攥住宋诀陵的手腕往案上摁,只听“砰”的一声响,他笑道,“二爷,您好生辛苦!”

季徯秩稍加停顿,顷刻过后又发力将宋诀陵的手往案桌上碾,道:

“我清楚纨绔习气是您外边的衣裳,那是随意脱不得。可您也要明白,我卖您几个面子不去戳穿,还装作信了……这般同您逢场作戏,那是因我与世无争,不是真乐此不疲!您还是莫要太过得意忘形,当心自讨苦吃。”

宋诀陵还笑着,抽回手来:“小侯爷,怎么这般的凶?”

季徯秩歪头一笑:“我不是待每个人儿都这么凶。”

宋诀陵玩味地笑:“我好特别。”

“嗯。”季徯秩点了点头,“真真是流氓。”

“才知道?都说咱俩交情甚浅罢?”

宋诀陵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只用三两句又将话给绕了回去,再这般下去恐怕真要没完没了,他于是闭了嘴,不再理那人。

宋诀陵很缠人,见状起身将自己膝下那蒲团挪到季徯秩案桌边,笑道:

“季小侯爷既然浑身是胆,敢跑到流氓跟前耀武扬威,这会儿就不该装君子,合了嘴皮子不讲话。”

“这不是正在后悔?”

宋诀陵闻言玩心大起,身后却响了一道略沉的声音:

“阿陵。”

宋诀陵阖了眸子,再睁开时朝季徯秩笑了笑:“嗳——饶您一回,您先乐着罢。”

说罢他撑案起身问:“燕大公子,有何贵干啊?”

那燕绥淮与徐云承立在一处,正在端详宋诀陵和季徯秩,他方要伸指问宋诀陵身旁为何人,长指伸到一半被徐云承挥扇敲了下去。

“嘶——阿承!疼!”

“莫要指人。”

宋诀陵抱臂回身瞧季徯秩,面带讥诮:“小侯爷,赏脸打个招呼么?这俩是我儿时玩伴,一个是天然去雕饰,一个是泪眼醋缸子。”

“什么叫泪眼醋缸子?!”燕绥淮怒喝一声。

“前边那妙词你不领,后边那糟烂的你却上赶着来讨,这不是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么?”宋诀陵挪步朝燕绥淮走了两步,“阿淮!我是在夸你哭得多,醋也吃得多呢!”

“你说什么?!”

宋诀陵识趣退开些,转向季徯秩道:“喏——小侯爷,瞧见了吗?这才叫听不懂人话。”

“你!”燕绥淮怒道。

“你什么你?燕大公子今儿好生温柔呐!”宋诀陵淡笑一声,“见阿承在场,左思右想不好张口骂我罢?”

燕绥淮哼一声,拉着徐云承要走,徐云承没动,他也就自个儿把气解了,安分下来。

季徯秩将衣裳理了理,起身拱手道:“稷州季徯秩。”

“在下启州徐云承。”徐云承弓了身,见那燕绥淮还仰着面在跟他怄气,便抬手把他摁矮了,替他道,“这位是启州燕绥淮……听闻小侯爷方自玄山寺回京,可还习惯么?”

“自是习惯的,只是多年未归,缱都的风气变了不少。”

徐云承意会了,回道:“安定之下难免滋生**,那些个膏粱纨袴的玩法愈发令人瞪目哆口,颇有些辱门败户的意思。”

徐云承顿了一顿又道:“这京城酒浊,小酌怡情,还望小侯爷莫要恋酒贪杯,以免伤了身子。”

“我虽是俗家子,但佛门清规念了这么些年,倒是不敢忘,酒浊,我不喝便是。”

“在下怕的倒不是小侯爷贪,怕的是这缱都藏着要拉人下河的水鬼。”徐云承掀起睫扫了宋诀陵一眼。

季徯秩见那徐云承清清冷冷,如今这么一接触倒也并非望之那般如冰彻骨,便笑起来:

“多谢徐公子关心。”

燕绥淮见不得挚友同个白脸陌路有说有笑,冷着一张脸,在一旁最多点个头,而那宋诀陵也不是个闲得下来的,适才方遭了徐云承冷眼,却不长记性,矮了身子不知又要同季徯秩说什么混账话。

季徯秩伸指要他噤声,侧了身子打算去瞧身后那些个同窗此刻正在闹腾什么,却没想宋诀陵先他一步跨到他身后挡了他视线,还打哨唤一声“世子爷”。

季徯秩被他挡着,不知来者是那东世子还是北世子。他见宋诀陵口气颇无拘,便猜想来人应是北边那不羁的李世子。

果不其然。

启州燕徐,鼎州宋李。

北疆四公子,这下是齐了。

那北世子举步生风,几步便到了宋诀陵身侧,他那只较其他世家子弟粗糙许多的手也就这么重重落在了宋诀陵肩头,他稍稍端量宋诀陵几眼,笑道:

“阿陵,你瞧上去没怎么变啊……”

“变的地儿多了去了,世子爷还是早些刮目相待。”

“哦?哪变了?”

宋诀陵长臂一伸,将他身后的季徯秩揽上前来:“我如今耽于美色,无心习武。”

在背后耍耍把戏也就够了,季徯秩哪能容忍宋诀陵当着众人面糟蹋他名声?他于是笑着勾住宋诀陵的指,那人儿还不松,便将那人儿的指节掰得咔咔作响。

宋诀陵吃痛,这才面不改色地把他给松了。

“折腾这位公子干什么?”李迹常摇摇头,“原来缱都还能助长人阴阳怪气的性子。”

“从前就是这般了,说什么助长不助长?”燕绥淮哼道。

季徯秩自觉在这儿碍着四人话往昔,想脱身,那宋诀陵却把只手扶在他腰上,不叫他逃。好在这季徯秩深谙应酬门道,既然不叫走,他便笑着同那些个人攀谈起来。

他面似玉,行举间又皆是君子风度,自然很是招人喜欢,再因着那北疆人多生就一幅古道热肠,他们这么一聊,竟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讲堂里边闹,外头静,待到廊外倏然喧闹起来,讲堂内的一干子弟不约而同合了嘴。

轻轻重重的脚步声与笑谈声混杂在一块儿,直待那木门被推开,少年才瞧见那群江湖中人——他们容姿举止差异甚大,似潦倒孤舟的,似烈酒粗沙的,似重斧沉渊的,百色百容,年轻者未及而立,而高寿者已至耄耋。

各有各的气度,好似游渡的不是同一片江湖。

巍弘帝给这序清书院定了个怪规矩,他要这些个乌衣子弟除需向书院祭酒等人学习山下常授之礼乐射御书数外,还要拜入面前这些个江湖人门下习文或武。那万岁的意思是要这么些个少年早作打算,将来担任文臣也好,武官也罢,如今已需作些区分。

兜着空儿,季徯秩压着嗓问那吏部尚书的儿子徐云承:

“徐公子,令尊可曾同你谈及这些个前辈的来路么?”

徐云承躬身拱手:“季小侯爷,对不住。我爹虽任职吏部,但这些个江湖前辈未尝经由朝廷招安……这些人根底来路他亦不知。”

季徯秩忙不迭将他扶了起来:“徐公子不必多礼。”

“什么?”燕绥淮打断了二人谦恭地你言我语,皱眉道,“既未受招安,何人能保那些个江湖中人堪当吾师?”

“陛下他行事颇小心,若非有万分把握断然不会将我们这些个世家子送到这儿来……”季徯秩道。

宋诀陵闻言面上残余笑意寸寸隐去,那李迹常反应机敏,察觉其他情绪不对,便往前行一步遮了他被怒意浸满的脸儿,爽朗笑道:

“江湖中人讲义气!他们既上了山,应是不会干些背信弃义的事儿的。”

“哈……有些江湖人啊,把百官当刍狗,官老爷都是狗了,狗的儿子当然也是狗,手起刀落,杀的自然也是狗。”宋诀陵不谢恩也就罢了,还半握着那李迹常的后颈往前死摁,“你怎么知道我们在他们眼里是人是狗?世子爷,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单纯得可以,怎么府里金银还没把你的心熏黑?”

李迹常被宋诀陵压着颈,只得依着把头往前低,那姿势很累人,可他肚量也是真大,还挂着笑,稍稍屈膝道:

“还能为什么?可不是因着穷?阿陵,鼎西穷!穷呐——”李迹常长笑一声,诉苦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变作玩笑散在秋风里,“甭提什么金钉朱户,玉砌瑶阶,我们一家子吃风喝沙,那是就差效仿先主东门卖瓜。”

宋诀陵不撒手:“你来缱都换我回去吃风喝沙!”

“好生无情!我都这般拉下脸来揭伤疤了,你怎么还这样?”李迹常笑着晃了晃脑袋,“阿陵,放人罢!我脸皮再厚也不想搏个低头奴的美名。我爹比你爹凶得多,我都这么大了,他可还要拿长鞭抽我。”

“抽得好啊!”

对于这般无理争端,徐云承是半分不理,只细细端详那群江湖人一阵,伸指点在自个儿腕骨上,同季徯秩说道:

“若小侯爷还想再做区分……不妨瞧瞧这些个前辈的手罢!”

季徯秩把眸光从那闹着的宋李二人身上移开,抬眸去瞧那些江湖人的手。

有些人手上满是拉弓握剑的厚茧,有些人则是十指净如白玉,文人雅士与侠者武人竟咄嗟可分。

他得了利,谢过徐云承,又转着眸子好似在寻什么人。那视线飘着,最后落在了那最富于春秋的仨人身上。

其中一人左手持一八卦镜,右手握着把扇,一来二去便遮去了自己手中纹路,看样子像个道士,说不上文,却也道不出一声武。那人眉清目秀,眸子清亮如林间泉,光是立在那儿就叫人尝着了拂面夏风似的爽然。

那道士把折扇在指尖敲了半晌,这会儿才将那扇唰啦一展。乌衣子弟们还以为那扇面是何等的高雅,哪知入眸的却是令人咋舌的墨书四字“风水正好”。

众位公子哥儿目瞪口呆,嘴上虽是不说,心里却也都盘算上了——他们是为了当大官儿才上的山,可不是为了沿街算命,招摇撞骗!来日拜入哪门都好,可千万不能和这臭道士沾着边儿!

那道士说话,没人想听,直到那人慢悠悠地报出名姓,讲堂才又变得闹哄哄起来。

江临言。

北疆那誓死不入官籍的名剑客。

当年他最风光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官爷拉下老脸求他将膝下风雏麟子收入师门,哪知被他一一回绝。他在北边逍遥似散仙,久了也就再没人知晓他踪迹。

也是,他提着那么一身行当,走到哪儿都像个装神弄鬼的牛鼻子老道,能把他同那江剑客牵扯在一块儿才奇怪。

宋诀陵见着江临言,凤眼微拢,眼里的讶异在那人转眸过来时速速散了个干净。

季徯秩乜斜了眼瞧他,捕着了其面上浅淡惊诧,笑道:“怎么?这江剑客不合二爷心吗?”

宋诀陵将眼睫垂了,淡道:“说不上。初闻其轶事,我还想其为一魁梧大汉,没想到竟是一八尺白面男儿,瞧着还颇迂。”

李迹常笑笑,搭上了话:“若这些个前辈皆与俗人无异,何必唤作奇士呢?”

“是这个理。”宋诀陵眯缝着眼,他转了话锋笑道,“这江剑客身旁那人……瞧上去不比阿承还要冷上许多么。”

“那是。”燕绥淮看也不带看,接道,“阿承不过面上冷了些,性子可是暖的。”

这燕绥淮说罢才溯其目光瞧去。

一人剑眉凛冽,立在原地一言不发。那人的长睫向下垂着,将眸水掩住半分。众人喧闹,他瞧兵书,偶尔抬头瞧人,也把他们当摆设似的潦草一瞥,好似那寡淡眸子里容不进半粒沙。

“名姓。”江临言把扇收了,拿来敲他,又攥住那人的手腕,抽走了他手上兵书,还顺势拉来他的袖抹了抹颈间登山汗。

“温、沨。”

那冷面郎君声量不大,却惊得满堂无声。

山间浅秋风这会儿突然像是从北边携来了重寒,诸位子弟只觉一股凉气从脚跟往背上猛攀。

“可是那位剿匪高人么?”季徯秩瞳子隐隐晃动。

“高人?”燕绥淮冷笑道,“还不如说是侩子手。”

俩人说得都没错。

温沨是高人,也确是侩子手。

枢成一十八年,温沨孤身提剑去山寨剿匪,他不分善恶老幼,目见即拔刀,寨子里外无不血流成河。

待官府得知消息,忙派人赶到那寨子之际,那地儿已然垒了座尸山。干涸的血液裹住了足下沃土,殷红的东西漫出了叫人干呕的腥臭。活的东西一个没见着,只有那山寨的牌坊上被刻出了透血的“温沨”二字。

这江湖人连妇孺孩童都不放过,来日若对他们这些高门子弟生了怨气,可会刀下留人吗?

会吗?没人能给出个准话。

讲堂间议论纷纭,可温沨到底没施舍他们一眼,仅伸出只手来向江临言讨要兵书。他手臂那么一伸,从宽袖中露出一截臂,上边尽是瘆人的大小伤疤。众人如鲠在喉,面色都不大好看。

那仨人中最后一人这时眼一弯,拱手笑道:“在下稷州柳契深。”

那人眉目含情,手中一把玉笛被他用三指勾着,瞧来针似的轻。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像个流连烟柳繁华之地的浪荡子,只是他那双手倒一分不像倾杯戏人的手——左手掌关节处伏着厚厚老茧,虎口处留了好几道疤,细小伤痕更是密密匝匝。

少年们面面相觑,多是不曾听过此名,唯有季徯秩几步走上前去。众人还没来不及思索这小侯爷是要干些什么,那人的双膝已砰地砸在了地上。

三叩首过后,季徯秩这才仰面道:“晚辈早便听闻稷州有位姓柳的年轻前辈,百步射杨,一箭透五甲……”

柳契深面上笑意浓浓:“这就值得你跪了?若我不是,岂非白白跪错了人?”

季徯秩敛睫,道:

“晚辈见您手中疤痕多生于拉弓射箭易伤之处,且握笛手法乃执弓者常行,虽不知您是否为所寻之前辈,却能笃定您是位弓手。若是晚辈稀里糊涂认错了人,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晚辈之间生了嫌隙。”

柳契深哈哈大笑:“那人儿是我没错,但这稽首大礼你在这儿行完了,拜师的时候你可不就没事儿干了么?你先起来。”

那季徯秩好容易得了准话却反而更加迫切:

“晚辈稷州季徯秩,望您能收晚辈为徒!”

“哦?你便是邦宸侯次子?”柳契深走近了些,道,“……巧啊、真巧!想当年我三次拜会邦宸侯时可是连你的影儿都没瞧着,如今竟能歪打正着。”

柳契深略微弓身,把季徯秩掐腰拎起,不顾那人是何等的惊慌,只蓄起笑来端详季徯秩的眉目。

“当真如画。”

他勾着季徯秩的脸,瞧着瞧着,那双柳叶眉却忽地折了起来,他叹道:

“令兄与我乃是刎颈之交,然三年前我因俗事缠身未能前去吊唁,遂成积憾。你入我门下,也算消我多年愁,填我悔恨心。”

“……我哥么?”

季徯秩眸中略浮泪,闻言便软了腿又要跪,被柳契深伸手拦住。

“还跪吗?还是别了罢!夜长梦多,我忧心你哥今夜入梦向我讨说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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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诀陵盯着季徯秩琢磨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边季徯秩那绵里藏针不甘下风的模样与在柳契深面前显露出的惹人垂怜的乖顺模样杂糅在了一处。

娇花常带刺儿。

季徯秩一身的刺儿,却并非娇花。

在宋诀陵心里头,季徯秩合该是那替花遮雨的翠叶,任雨淋,任风吹,再落到地上,和丑陋的他融在一块儿,而非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哪怕落了也是白的。

然眼下他读不懂季徯秩,不能总叫自己耽于扭曲的妄念之间,便索性收回了眸光,自腰间取出一张画像,仔细比照起那些个人儿的脸来。

末了,他径自寻一鹤发染染的老翁而去,了。行至那老翁跟前时,一身嚣张跋扈的浪子劲儿已被他散了个没影儿,还见他规规矩矩地拱手道:

“师祖,徒孙谨尊家父教诲,今特前来求拜师祖为师。”

那老翁捋了捋长须,没有要推辞的意思,只问:“你就是宋易的儿子?”

宋诀陵垂着头,只把脑袋更压低了,点了点。

那老翁咳一声,道:“成了罢,既然要拜师,莫要再唤师祖了,今后便改称师父罢!徒弟不成器,师祖二字老夫还担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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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思与沈复念虽为双生,走的路却大相径庭——那沈大磕头拜了武人江临言为师,沈二却跪在了隐居已久的先朝宰相跟前。

北世子李迹常本就属意江临言,谁料被沈长思捷足先登,然他视若无睹,行至江临言身旁,也是一跪一拜。

沈长思怕那人如愿,着急忙慌也跟着他拜。沈李二人不玩孔融让梨的把戏,头磕完了,也就大眼瞪小眼起来。

江临言瞧他们那副争抢模样觉着好笑,道:

“得了,你俩拜堂成亲呢这是?再不起来,我可就念了?”

念?

念什么?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只都还跪着。

江临言片晌却忽地正色起来,他把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紧接着就是震得满讲堂齐发愣的浑厚一声:

“一拜天地——”

那沈李二人自觉丢脸,急匆匆地相互搀着起身,再不敢跪,只是皆垂着脑袋,一时半会儿没脸再瞧人。

“我收徒没那么多讲究,不在乎这一人两人的,你们争个什么劲?”那江临言笑笑,忽然隐秘地说,“来、你们二人给我报报生辰八字,为师给你们算上一卦。”

二人面面相觑,倒也没多问,只爽快地将八字报了上去。哪知江临言说是要卜卦,也不过把杯珓随意往半空抛了一拋,而后接在掌心,再用另一只手盖在上头,不待揭开来看,便道:

“沈小子,你是块当师兄的好料子,日后你当师兄。李小子!你年龄虽稍长于沈小子,可天意不可违,你这师弟可要当好咯!”

未卜先知,他们这师父可是有真本事。

李迹常这才明白,这江临言原是知晓鼎州那不成文的规矩,故意拿他俩来逗乐呢!

他笑着撇了撇嘴,掩饰着心中的不快——魏風就属鼎州最重长幼,称兄道弟都还要讲究个生辰先后,一时要他唤一小他七月之人作师兄,他如何能接受?

沈长思这会儿占了便宜,笑意不住地往外泻。恰巧他又是个不认生的,笑着笑着就把手往人家肩上揽,道:

“这算什么事儿?世子爷,来日念熟了便不觉别扭了!”

李迹常笑笑,既没动沈长思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没去辩驳。闹够了,沈长思低声问李迹常,今儿对拜师作何感想,李迹常略微琢磨,说了这么一句:

“我觉着咱俩以后日子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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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东世子叶九寻在温沨身前跪了许久,终于赚得那人放下兵书,目光下挪。

温沨一身冰寒,这世子却未显露半分惧色,只把头磕在地上,一字一板道:

“温前辈!九寻生来愚钝,家中先生皆道九寻不是块习武的好料子。但九寻既为东世子,将来便需领那偌大的东壑营。习文救不了东疆百姓,更守不了壑州生灵。九寻不愿做纸上谈兵的先生,只求来日握剑戍边,保境息民……望您能收九寻为徒!”

那玉抹额被敲在地上,发出清脆几声响,好久过后那之间才融进温沨不浓不淡的一句:

“抬起头来。”

这世子眼中光芒烈得像团火,只消一眼便逼得温沨蹙起了眉,他沉默良久,好久才轻飘飘吐出三字:

“无悔么?”

“无悔。”

“起来。”

温沨垂着眸子又将脸别了过去,不再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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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序清书院专供王孙贵胄求学,学舍自也不同于山下书院——世家子弟各自分得散于山水之间的一轩。

风雅是风雅,路也是真不好走。

季徯秩被安置在了玄澈轩。那地儿很偏,到了夜里站在屋顶望,也仅能隐隐瞧见宋诀陵那寒矜轩的几点烛光。

他的好师父忧心他一人居于此处恐尝孤愁,便赠了只白玉笛给他解闷。只是赠物由他,如何吹不归他管,技巧全都留给这小侯爷自个儿看书揣摩。

朦胧月光泼了漫山遍野,树影本就曲折,潺潺溪流将那些落在水面上的影儿打得更是碎。

季徯秩勾着玉笛攀上屋顶,把书摊开置于膝上,照着那白纸上头的图和字儿摸索起来。

月色正浓,却不一定有赏客。人呐,总爱在七七八八的杂事中瞎折腾。宋诀陵坐在那寒矜轩窗边,阖着凤目正思索他爹如今际遇。他不明白他爹从前拼死拼活地守着魏風,究竟换来了什么?

一身伤痛罢了,如今甚至有家难回!

一介护国名将竟落得只能于朝廷中同一群不识人间疾苦的文人斡旋,拼舌尖刀枪!

他爹究竟求什么?

就为了一“忠”字,为了那无人稀罕的情义,竟叫山荆骨肉都低头免遮天!

宋诀陵把拳头愈攥愈紧,怨恼之意近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这时几道锐得刺耳的笛声却忽地飘来,扫清了他脑里混乱不清的东西。

只是他虽是不想了,却是被吵得头昏脑胀。

“这玉笛罢,早不吹,午不吹,偏要晚上吹,可是以为方圆几里就他一户人家么?动听也就罢了,偏还是这般的难听!”

宋诀陵虽埋怨那笛声难听,却学着季徯秩攀上了屋顶。末了,笛声停,他望着那边的烛火熄,坐在陶瓦上听了一夜的风声。

不过夜长呐,好梦可未必多。蠢蠢欲动的东西从屋子里爬了出来,一路向北,逐渐消隐与夜色之间。

又有新角色出场啦,辛苦大家认人啦~

会慢慢熟悉起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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