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一时间进退维谷。

他对眼前的姑娘一见倾心，不愿唐突佳人。可若什么也不做，必然引来帐外之人的怀疑。

他低眼只能看到怀中少女的发顶，看不到她的表情。想来这样的情况，她只会比他更加尴尬。

“咳。”刚要开口打破沉默，冷不防衣袖被她揪住，她抬眼，冷静分析道：

“外面那人的功夫不如我，大概也不如你。”

“不错。”陆小凤眨了眨眼睛。

“可萧真真的情人左侯手握龟兹军队，即使是龟兹王，也不敢轻易动他。”她蹙眉低忖，似乎并不需要陆小凤的回答：“宴席上是我冲动。铁器还没到手，这时候打草惊蛇，很划不来。”

说完定定看向陆小凤。

陆小凤已明白她的打算。这样的事情，怎好让她先开口，对他却并非难事。

他竭力压下嘴角的笑意。“那我们……”

“得罪了。”

嗯？这话不该由他来说？

陆小凤微愣，不妨衣袖被扯住，乖乖被她牵着来到床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弹指挥落床帐。

他呆呆望着身上的姑娘，见她双眸湛然如星月，最要紧是，此刻她眸里倒映出的都是他的身影。

明月清风尤不及她眼眸。

陆小凤恍落梦中。

如果是梦，那就让他做完，不要那么早醒来。

她微微俯身，气息贴近，身上隐隐的幽香在幽微隐秘的空间里变得清晰可闻。

他深吸一口气，如饮醇醪，原本宴上装醉，此刻却觉得头脑发昏，似乎真的醉了。

手掌贴上她的腰间微微摩挲，喉头微微滚动。在气息逐渐交融的一刹闭上眼。他忍不住期待起她的主动。

今夜一定会是个无比难忘的美好夜晚。他想。

陆小凤的耐心向来很好。可他心中默念，等了很久，却没等到距离消弭于无的那刻。

倒是腰侧被不轻不重地挠了几下。

心中疑惑，凤眸微微翕开一条缝，却看见少女蹙着眉头，一脸沉思加困惑。

陆小凤恍然。

“你不会？”他故意问，片刻故作沉思点了点头：“嗯，你不会。”

自己刚才居然被她骗了。

一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捂脸低低笑出声来。

身上的姑娘翻身下来，扯过被子骨碌碌滚了一圈躺倒在榻内侧，声音难掩自暴自弃：“左右只需要弄出些声响，可你居然不怕痒。”

“这声音可不一样。”他嘀咕道。手撑着头向里凑近，掩唇微咳，提醒：“人在外头还未走。”

她裹着被子如蚕蛹般滚了半圈，忽然翻身坐起。陆小凤见状眉心一跳，眼疾手快拉住她手臂，阻止她出去把人灭口的动作。

她看着他，倒是没有坚持。只下一句话却惹他惊讶：“陆小凤，你究竟怎么也被牵扯进这事里来了。”

“陆小凤，我没有信心能护住我们两个人呀。”

这些年很少有人，不，是几乎没有人把陆小凤视作一个需要保护的对象。

少女的语气诚恳认真，他不知道她武功究竟有多高，现下这是陆小凤最不关心的问题。

心中微热，抿了抿嘴，掩饰性地微咳，心里的欢喜莫名却早已不可抑制地出卖了自己，流向眼里，漾起点点星光。

梦中的少女是巫山的梦，陆小凤纵然欣喜，却因为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他心里那一点潜藏的怀疑从未放下。

就像他当初见到美貌动人的上官飞燕，身体的沉迷和精神的清醒在陆小凤身上，看似矛盾却并行不悖。

可眼前的少女惹他莫名熟悉亲近，清澈明亮的眼眸里藏不住的关心，如果说一开始抱着纯然消受美人恩的一夜打算，此刻面对她难得的笨拙和赤诚，陆小凤听到自己逐渐失频，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

简直不像个久经情场的浪子。

原来无关风月的关心，最是惹人痴情。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作为一个男人那些卑劣的私心。

“我来吧。”他摸了摸她的发，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温柔。拉过她的手臂，惹她跌坐在自己怀里。

微弱的月光映照出床帐中搂抱身影。她被半拥入怀，有珍重的吻落在发顶和额头。轻抬她下颌，密密的轻吻不断落在她微微泛粉的眼皮、鼻尖、鬓角和腮边。

她揪着他衣襟的手越来越紧，察觉她的不安，他握住她的腰，将人禁锢在怀里。

气息微喘，他望进她水色迷离的星眸，手背不住摩挲玉颜，暧昧的吐息渐渐不分你我，捧起她脸，头微侧，闭目贴近。

吻将要覆上朱唇的前一秒，她低低惊呼，偏过脸颊抬手搂住他脖子，脸埋向他颈边，如同察觉危险的小兽。

吻骤然落了空，可见她一脸鸵鸟状在他怀里缩成一团，陆小凤失笑，将她塞进被子里裹成一团，按倒枕上。

她几乎是立刻骨碌碌滚了半圈面朝墙面躺得老老实实。陆小凤看着被自己吓坏的小姑娘，狠狠闭了闭眼，无奈叹气：陆小凤啊陆小凤，你自作自受。

“别转过来。”他叹气般道。

她不解，却直觉照做。

身后没有立刻传来什么动静，但是很快，她就听到一阵衣袍窸窣，混杂着男子压抑的低喘，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声长长轻叹，空气中随即弥漫一股难言气味。

她一知半解，耳根微微发红，身体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显得有些僵硬，却也不敢动弹。

良久，她听到身后传来窸窣声，还有他的声音，不知为何透出些沙哑，带着某种暧昧的磁性：“人已经走了。”

“额，辛苦你了。”良久，她憋出这句话，刚开口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听到他笑，他这一笑，刚才那股难言的暧昧便随之一扫而空。

她忍不住好奇地翻了一圈。鼻尖冷不丁擦过一片温热，是他单衣微敞的胸口。

她欲退，可忘记自己身后紧贴着墙，脑袋向后微仰险些撞上墙的前一秒，有手掌垫在脑后，她抬眼，见他一脸果不其然的调侃神色。

正事却还是要谈的。

“你跟龟兹王合作了？”

“呀，被你发现了。”

“我甚至怀疑，我前两日之所以能那么巧路过救了龟兹王，也是一早安排好的。”他沉吟。

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巧合？刚好他救了龟兹王，刚好宴上有个扮成舞姬要刺杀王妃的刺客，刚好她撞进他眼里。

“这事我真不知情。”她一脸牙疼。

“你刚才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杀王妃？莫非你想当王妃？”

总有女子更醉心权势地位，而非情爱。陆小凤又想起了上官飞燕。可能虽小，却还是忍不住出言试探。

“王妃有什么好当的？”她翻了个白眼：“我的刀多年前折了，一直没找到趁手的兵器，龟兹不仅有铁，王室之中刚好有块珍藏多年的精铁。”

“这跟你要除掉王妃有什么关系？”

“你莫非以为萧真真只满足于当一个王妃？”她笑着反问。

陆小凤眼中精光一掠：“当王妃，自然不如直接当王来得诱惑大。”

这居然是一个比上官飞燕野心还大的女人。

“你想要那块精铁，龟兹王不甘心引颈就戮，这是你们彼此合作的筹码？”

“对，也不对。”她露出个无甚兴味的表情，撇了撇嘴质疑道：“你怎么会觉得我会为了区区一块铁就答应干杀人越货的买卖。”

陆小凤微愕，有什么念头一晃而过，当下只觉得抱歉，他真诚道歉：“你不会那么做。是我不该这么揣测。”

她亮晶晶的眼眸忽闪，是很容易满足的好个性：“我接受。”又道：“有的人好权，有的人好财，有的人好色。萧真真呢，什么都想要。这本也没什么，可她不该杀那么多人来满足自己私欲。”她抿了抿嘴，似是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尤其是孩子。”

陆小凤皱眉：“孩子？”

“她以人血沐浴。”

“什么？”陆小凤乍舌。

“不知道她从哪听说以处女幼童活血入浴可褒青春永驻的鬼话。”

陆小凤闻言一阵反胃，纳罕沉默。

“你别怕，她又不杀男人。”以为陆小凤沉默代表害怕，她自觉难得体贴地拍了拍他肩安慰：“再说，以她看你的眼神，说不定还愿意给你一个王夫的位置。”

因她新奇的脑回路回过神来的陆小凤，失笑着打量她：“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掌管龟兹兵马的左侯是萧真真的人，左侯身边还有高手护卫，龟兹王几乎可谓孤立无援，她孤身潜入，谈笑间说起这些人如砍柴切菜，就当真如此自信？

“这不是还有你嘛。”她尚有心情开玩笑：“你若出事，我看鹰眼老八以后也没脸在道上混了。”

“咳，鹰眼老七。”他浅浅纠正道。

“都一样。”她迅速滑开这个话题，陆小凤却敏锐捕捉到她对十二连环坞的不喜。

她来龟兹是为了铁器，中原的武林门派并不缺铁器，那她大概率来自近年来与中原隔绝的大漠。

大漠。鹰眼老七说过，在找到他之前，十二连环坞已经派出过一些帮内高手往龟兹而来，只是不是有去无回，就是无功而返。

她不是十二连环坞的人，那莫非是青帮中人？又或者是别的帮派。大漠的大小帮派，他本就知之不多。这些年来，更是刻意回避了此地的消息。

以为他担心，她收了笑意，翻身坐起，挠了挠脑袋：“你放心，除了偶尔掉链子，通常情况下，我是很强的。”

“你不是应该见过我与人比试吗？”她一脸理所当然。

“什么时候？”轮到陆小凤迷惑了。

见他神游天外，她露出古怪神色：“等等，从进来到现在，你一直没叫我的名字，你……”

陆小凤一噎，冷汗几欲滑下。大脑疯狂运转，怎么也无法从自己曾经的那些情人中回忆起眼前少女的身份。

“七年前的蜀中，你难道没看到独孤一鹤和唐家老太的尸体？不应该啊，义父说是你找到我的呀。”她小声嘀咕，语词断断续续飘到陆小凤耳中，不亚于忽闻惊雷，脑中一片空白。

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人事，骤然想起，心底某一处仍然隐隐作痛。

大漠，绯衣，用刀，青帮。

她如果活到现在，似乎正应该是这样的年纪，这样跳脱肆意，喜穿绯衣，嗜武如命，如同大漠里任意东西的风，晴空下自在逍遥的云。

看着与记忆之中几无半点相似，却又处处相似的小姑娘，陆小凤怔怔说不出话来。

不妨碍她精神兴奋，东拉西扯天马行空。一会儿忿忿于他那么多年一次没来看过自己，一会儿说起自己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躺了数年才逐渐恢复的艰辛，她对青帮这些年来的变化如数家珍，比划着又说自己如何昼夜不息重新一点点从零开始疯狂习武……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哦。”陆小凤怔怔道，一副灵魂出走的模样。

以为他多日来奔波困倦，或者对自己所言并不多感兴趣，她心里失落，面上只笑着摆摆手：“看着吧，萧真真可不会消停，这两日必会出手。且睡吧，养精蓄锐。”

她背身刚准备重新躺回被子里，不妨身后传来陆小凤平静的声音：“言儿。”

她静静等着，久没有下文。

“你……”纳闷地转身向他的一刹，手臂被拉向前方，失去平衡的下一秒，她骤觉腰间一紧，伸手掌住她脑后如缎般的乌发，将人牢牢按进自己胸口。

真切触到她温暖的体温，他喃喃细语，声音有不自知的颤抖：“我不是在做梦吧。”

以为永远停留在记忆深处的小姑娘，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明眸善睐，风鬟雾鬓，灼灼如春中柳，皎皎若云上月。

“我活着呢，活得好好的。”她攀上他的手臂，嘴角带笑，用力点了点头。

发顶传来一声小心翼翼又夹杂着满足的长叹，陆小凤收紧胳膊，下巴在她发顶微微摩挲。

他抱着怀里的姑娘，仿佛抱着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那个宁愿醉死在河里的十七岁的陆小凤，今天仿佛重新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