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日出的时候,白昼的光洒在眼帘上,陆小凤躺在床上,宿醉将醒,一阵头疼口干。他起身走向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时想起连七的死,一时想起那似真似幻的梦境。他的眸光遥遥落在某处,眼底露出淡淡的怀疑之色。
伴随“吱呀”一声,沙曼端着糕点早茶推门而进,从他手中取过盛着凉水的杯子,重新倒了一杯温茶塞进他手里。
陆小凤没有拒绝,他的面上已见不出昨日的伤情,细嚼着盘中精致的糕点,笑赞道:“一品玲珑百花糕,这糕点取百种四季鲜花,磨成细粉调制入味而成,酥皮也是御手绝品,听闻调制的秘方早在前朝便失传了。没想到在这能一饱口福。只是不知,这一屉的糕点,在这岛上得花多少金银?”
沙曼见他有兴致,笑道:“你猜。”
陆小凤佯作思考,摇头放弃道:“既是失传的糕点,想必千金难买。”
沙曼掩嘴而笑:“错了,这糕点不花一文钱。”
“哦?这是为何?”陆小凤眼眸微亮,显然是被勾起了好奇:“莫非是你做的?”
“我可做不出这么精致的点心,”沙曼“噗嗤”一笑,自九少爷死后,她肉眼可见轻松了许多,何况此番面对心上人,不自觉流露出少女般的情态:“岛上的大厨送的。”
“送的,这是什么原因?”陆小凤纳闷,岛上的一切,不是都要靠买卖获得吗?
“因为瞎子。”沙曼道:“你想必也听说了,他在这岛上,一开始就是在后院帮厨。除了岛上负责饮食的大厨,其他人轻易都不会去后厨。”
“一来是因为小老头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厨房;二来也是因为后厨多是不会武功的伙夫,其他人也瞧不上与他们为伍。”陆小凤察觉她心绪起伏,心知大约一年前她差点在厨房遭遇伤害,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
沙曼浅浅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接着道:“可瞎子不同。他……很得后厨的那些人喜欢。只因他平日行事从看不出江湖人的痕迹,若非那次出手,岛上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会武功。”
“是我连累了他,”沙曼默然道:“从那之后,小老头便不让他在后厨干活,而且,自那时起,每半个月他就要上比武场一次。”
陆小凤状似无意地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问道:“九少爷说,他两年多前在后厨见到过一次瞎子。所以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岛上的?”
沙曼略微思忖:“至少三年多前,他就在这岛上了。”
“为何这么肯定?”
“小老头说的,”沙曼回忆道:“当时瞎子杀了人,他说瞎子来岛上三年多,自己从不知道他功夫这么好。”
陆小凤闻言若有所思:“你说,瞎子从没跟你说过以前的事。”
沙曼点了点头:“他不说,我也就没问。但想来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他有旧疾,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之后往往又会昏睡许久。”
陆小凤闻言手里的动作微微一滞,恍觉心口如被针扎一般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接着问道:“从昨日到现在,他都没回来过吗?”
沙曼摇了摇头:“没有。他很少夜不归宿,正想跟你商量,我打算出去找他。”
陆小凤回想起那夜瞎子口中的“计划”——
“你希望我带着沙曼离开这座岛?”
瞎子点了点头,写道:“明日比试,沙曼有办法帮你取胜。至于我,会说服小老头准备船只、配齐船夫……还有,那把刀,我也会一并奉上。等东西备齐,天好的时候,你们便走。”
“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瞎子顿了半晌,搁笔,微微摇了摇头。
“能告诉我,你选择留下的原因吗?”陆小凤分明感觉得出来,他并无成为上位者的野心:“还是说,你打算拿什么跟小老头做交换?”
“这是我的事,但我留在岛上,不会有危险。”瞎子回避了他的提问:“你和沙曼,都不属于这里,想要离开,这是最好的机会。”
陆小凤自然明白其中利弊,也知道这的确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安排。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依然感到一阵憋闷。
他又想起昨日,九少爷临死前说的和连七未竟的比试,想来这九少爷便是太平王世子宫九。他说可惜,可惜的是什么?还有,小老头临走前莫名对自己说的“多谢”,是什么意思?千头万绪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明明在眼前,却因为自己的大意而遗漏了。
“你回来了!刚说要去找你。”沙曼欣喜地迎了上去:“怎么满头大汗的,身上也弄脏了。”
陆小凤站在门口,见沙曼用帕子给瞎子擦拭着额头的汗,对方身形有几分狼狈,似是察觉了他的注视,遥遥朝他颔首。接着,被沙曼双手推着进了屋子,强制要求不洗干净不许出来。
瞎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朝陆小凤抱歉地笑笑,在催促之下,顺从地进屋,关门。
陆小凤看着两人的背影,脑中灵光乍现,发现了一丝古怪之处。见沙曼离开了屋子,往灶台去烧热水,他的视线转向屋内,一时目露犹疑,接着很快,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瞎子整个身子浸没在浴桶里,听到屏风处传来动静之时,第一反应进来的人是沙曼。但是很快,他就听出了脚步声的不同。
他拍掌击水,手中扬起数道水剑,击向“不速之客”,一手抄向屏风处的白色里衣。来人脚步微顿,似是没想到他反应如此迅速,片刻的抵挡和停顿过后,旋身之际,一把剑架在了脖颈一侧,微冷的剑锋抵着喉咙,浓浓的杀意。
可那一眼已经足够来人看清他想确认的事情。
“怎么是,你?”沙哑艰涩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显然说话之人对来人的身份十分震惊。而听到对方开口,“不速之客”此刻的惊讶绝不亚于身后之人。
“你会说话。”“不速之客”正是陆小凤,他试图推开剑锋,只是才动一寸,身后之人紧了紧手中的剑,陆小凤松手放弃,脸上毫无生死人手的恐惧,仔细看的话,反而洋溢出另一种紧张的情绪。
“不许回头。”瞎子没有回答他的话,他移开了剑,陆小凤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摸了摸鼻子,乖觉地没有回头。
直到身后的动静停了下来,陆小凤才转过身,看见穿戴整齐的瞎子,披散着发,苍白的脸上似乎因为热水浸泡,多了一丝血色。可他脸上的绷带自始至终都未曾取下来过。
但刚才自己错眼看到的那些,已足够证实陆小凤心中的一重猜测。他不错眼地盯着身前之人,心中涌动着一股奇异的热潮,她的身形,分明很像……
“陆小凤!谁让你进来的!”身后传来愤怒的诘问,是姗姗来迟的沙曼。她看向房中一片狼藉,张开双臂挡在瞎子身前,如母鸡护着幼雏:“出去!”
陆小凤本该立刻退出去的,浪子风流却绝不下流,可他的脚却仿佛生了根,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快速说着:“你是女子。我一早就该想到的,沙曼和你二人既然不是夫妻,若你是男子,你们不可能在相处时动作如此亲密。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她?
瞎子懵懂局促地站在沙曼身后,她感受到陆小凤并无恶意,以及他话语里翻滚着的浓烈情绪,但她不知其所以,便也不知该做何反应。
“陆小凤,我再说一遍,出去!”沙曼冷冷道。
陆小凤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瞎子,在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对方的反应有无措、有不解、但唯独没有想起什么的了然,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弄错了,要么是她忘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叫他心痛难当。
他轻易地越过了沙曼,俯身看着满身绷带的瞎子,语气温柔,带着一丝恳求,生怕对方拒绝:“我可以看看,你绷带后的样子吗?”
沙曼从未见陆小凤如此,一时愕然,忘了阻止。
瞎子微抬起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她叹了口气,抬手一圈一圈解开绷带。陆小凤不自觉地屏息,垂落两侧的手也不由地握紧。他听到自己的心砰动跳跃,他发誓,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紧张了。
当脸上所有绷带解开的时候,那双炽热的、充满希望和期待的眼眸如被熄灭星火。绷带之下,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漂亮非常,白皙透明,美中不足的是,一双眼睛被墨色染据,没有光亮、诡异可怖。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面容。
他仍然不信,伸手扣住瞎子的手腕,对方体内真气驳杂非常,唯独没有他知道的先天罡气和三山外内力。
陆小凤颓唐失望地退后一步,嘴角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是在下唐突了,抱歉。”
他脚步泛虚,失意地转身离去。
或许那夜真不过就是自己一梦黄粱,如今南柯梦觉,也到了该醒来的时候。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