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等人的转学,如同拔除了扎在肉里的一根深刺,让陆青的校园生活暂时恢复了呼吸般的顺畅。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成绩稳居年级榜首,成了各科老师交口称赞的对象。
然而,校园并非与世隔绝的净土,新的不公,如同暗流,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涌动。
青阳中学是半寄宿制,大部分学生中午都在学校食堂就餐。
对于陆青而言,每一分餐费都来自陈伯从福利院本就拮据的经费中艰难挤出,承载着沉甸甸的期望和不易。他习惯了精打细算,对食堂饭菜的价格和分量异常敏感。
最近,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饭菜的分量肉眼可见地缩水,以前勉强能见到几颗肉星的菜肴,如今几乎成了素菜的天下,连那几片青菜也显得蔫黄寡淡,油水少得可怜。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餐费没有任何减免的通知,依旧按照原来的标准扣除。
这还不算完,学校突然下发通知,强制要求所有学生订购一套价格不菲的“名校名师精选习题集”和一套全新的、质量却明显粗糙的校服,费用直接从他预存的、本就所剩无几的餐费里划扣!
许多学生私下里怨声载道,走廊里、操场上,总能听到低声的抱怨。
“这饭是喂鸟的吧?还这么贵!”
“那习题集根本就是废纸!校服料子扎人!”
“学校想钱想疯了吧!”
抱怨归抱怨,大多数学生选择了忍耐,毕竟直接对抗学校权威,需要莫大的勇气。
陆青没有参与这些无谓的抱怨,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犬,沉默地竖起耳朵,收集着空气中每一丝信息,试图找出问题的根源和可能的突破口。
他知道,在这种涉及集体利益和学校管理层的问题上,个人的直接抗议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需要找到更巧妙、更有效的杠杆。
一天午餐时间,陆青端着几乎看不到油花的餐盘,刻意坐在了几个平时比较活跃、家里似乎有点小背景的男生旁边。他们是(五)班的罗云睿,父亲是区里某个科室的干部;
(七)班的方鹏,家里做生意,条件优渥;(九)班的薛一帆,性格直爽,好打抱不平。
果然,罗云睿刚吃了一口那寡淡的炒白菜,就忍不住把筷子一摔,低声骂道:“操!这喂猪的饭还要这么贵!家里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方鹏立刻接话,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睿哥,你小声点!我听说,周校长因为上次霸凌事件的影响,提前退休了。食堂换了个新的承包公司,据说是新校长的小舅子,背景硬得很!”
听到这话,陆青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关系户?背景强硬?这可比对付赵刚那种学生混混要棘手得多。
他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破局之策。硬碰硬肯定不行,借助上次霸凌事件的经验,舆论和上级压力或许是方向。
他轻轻叹了口气,用刚好能被旁边几人听到的音量,仿佛是无心之言,低声自语道:“唉,听说……市教育局和物价局最近好像在联合严查学校的乱收费问题,尤其是这种克扣学生伙食费、强制订购无关物品的行为……查得挺严的。”
他的话,像一颗精准投入干柴的火星。
“真的假的?”薛一帆眼睛一亮,立刻凑了过来。“妈的!我就说这钱交得不明不白!怪不得饭菜这么差!”
罗云睿也来了精神:“对!举报!必须举报!我回去就跟我爸说!”
方鹏摩拳擦掌:“算我一个!我家里认识物价局的人!”
陆青见目的达到,便不再多言,重新低下头,安静地、缓慢地吃着自己那份难以下咽的午餐。他只是“不经意”地提供了一个方向和工具,点燃了这几人心中的怒火和行动力。
很快,以罗云睿、方鹏、薛一帆为首,联络了更多对食堂和强制订购不满的学生,一场小范围的“举报行动”悄然展开。
他们有的偷偷用家长给的旧手机拍下了惨不忍睹的饭菜照片,有的搜集了强制订购的通知和收费单据,投诉电话和信件,直接指向了市教育局和物价局。
然而,这一次,陆青借力打力的策略似乎失灵了。投诉如同石沉大海,激起的涟漪很快被无形的力量抚平。
学校方面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是罗云睿几人带头,把他们叫到德育处,不痛不痒地批评了几句“不要听信谣言”、“遵守学校规定”、“以学习为重”。
罗云睿回家向父亲抱怨,反而被父亲告诫“别给学校添乱”、“专注学习”。
消息传回,原本群情激奋的小团体瞬间蔫了下去。罗云睿几人垂头丧气,在食堂碰到陆青时,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陆青心里一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真正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权势”面前,他那些引以为傲的、基于规则和人心利用的计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终究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力量有限。新一轮的分班考试在即,这关系到能否进入重点班,获得更好的师资和学习氛围。
他只能暂时将这股憋闷压下去,选择隐忍。他不再去食堂,平时就靠去学校小卖部买最便宜的面包和馒头充饥,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紧张的备考中。
许多家境尚可的学生也纷纷用脚投票,宁愿多花钱去校外的小餐馆解决午餐,或者像陆青一样,囤积了大量的方便面在宿舍。
一时间,学校食堂就餐人数锐减,食堂承包商显然注意到了这一情况。
但他们非但没有反思改进,反而变本加厉地使出了更恶劣的手段。
他们先是施压学校小卖部,要求其停止销售方便面,未果后,竟强行规定学生用热水泡面需要额外收取高额的“开水费”!这荒唐的规定引发了更大的不满。
然而,真正点燃火药桶的事件,发生在一个清晨。
学校门口附近,有一个摆了多年的茶叶蛋摊子。摊主是一位面容憔悴、身形瘦弱的中年妇女,她是初一(二)班历史老师黄永明的爱人。
黄老师为人谦和,教学认真负责,在学生中口碑很好。他的妻子常年卧病在床,需要持续服药,家庭负担很重,这在年级老师中并不是秘密。
为了补贴家用,病情稍稳时,她便会出来摆摊卖点茶叶蛋和豆浆,价格实惠,很多学生和老师都照顾她的生意。
这天早上,食堂承包方指派的几个社会闲散人员,以“影响校容”、“无证经营”为由,粗暴地掀翻了黄老师妻子的茶叶蛋摊子!滚烫的卤汁和茶叶蛋洒了一地,那位瘦弱的妇人被推搡在地,无助地哭泣。
这一幕,恰好被许多上学途中的学生目睹。
“二班的!有种的跟老子走!”(二)班的方鹏,那个家里做生意、性格冲动的男生,第一个炸了。他深知黄老师的为人,更亲眼目睹师母受辱,瞬间血气上涌,拍案而起,抄起一把凳子就冲出了教室!
“妈的!欺负到我们老师头上了!砸了那狗屁食堂!”
学生苦食堂久矣!克扣伙食、强制收费、打压小卖部、收取开水费……积压的怒火早已如同沸腾的岩浆。
此刻,师母受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方鹏的怒吼则像一声发令枪!“走!砸了它!”“受够了!跟他们拼了!”
一传十,十传百,愤怒的吼声如同瘟疫般在整栋教学楼里蔓延。刚刚结束早读的学生们,无论是哪个班级,无论平时是乖巧还是叛逆,长期被压抑的不满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们拿起一切顺手的东西——扫帚、拖把、书本,甚至是椅子,如同决堤的洪水,乌泱泱地冲向食堂所在的方向!
陆青当时正在教室里安静地做着物理卷子,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喧嚣让他愕然抬头。
看着瞬间空了大半、如同被狂风卷过的教室,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呐喊和混乱的脚步声,他清秀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难以掩饰的震惊。
暴动?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局面。
他的世界一向是冷静的谋划和精准的计算。但全班同学都冲了出去,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合上试卷,拿上自己的书本,跟随着人流跑向了食堂。
食堂门口,已是人山人海。群情激愤的学生们如同愤怒的潮水,冲击着食堂的玻璃门和窗口。咒骂声、打砸声、玻璃碎裂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几个食堂工作人员试图阻拦,瞬间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那个嚣张的食堂负责人刚露头说了句什么,就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鸡蛋和剩饭砸了满头满身,紧接着几双愤怒的拳头就落在了他身上,惨叫声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
老师们闻讯赶来,声嘶力竭地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的声音在上千名被怒火点燃的学生面前,微弱得如同蚊蚋。有老师想上前拉架,反被激动的人群推搡开。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警察赶到了。但面对眼前这黑压压一片、几乎全是未成年的学生,警察们也感到棘手,不敢轻易使用强制手段。
只能拿着大喇叭,一遍遍地高喊:“同学们!冷静!请保持冷静!不要拥挤!注意脚下安全!千万不要发生踩踏事故!”
陆青没有挤在最前面。他站在人群稍外围一点的空旷地方,紧紧抱着自己的书本,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眼前这混乱、暴力却又充满原始力量的场面。
他的心怦怦直跳,不是因为参与,而是因为震撼。他看着平日里或安静或调皮的同学,此刻都如同换了个人,将积压的怒火倾泻在代表不公的食堂上。
他看到方鹏冲在最前面,状若疯虎;他看到罗云睿也挤在人群中,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潮红;他甚至看到平时最胆小的林小雨,也站在人群里,小脸煞白却紧紧攥着拳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冲击着陆青固有的思维模式。他一直以来信奉的,是隐藏在幕后的谋划,是借力打力的智慧,是利用规则的精巧。
他以为那才是最高明的手段。可眼前这简单、粗暴、甚至有些失控的场面,却以一种蛮横的姿态,直接、迅速地撕碎了所有的伪装和阻碍!
原来高端的解决方法,有时候竟可以如此的简单直接?以暴制暴,在这种群情激愤的特定情境下,似乎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他内心无比震惊,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暗忖:“学到了……”
混乱持续了将近半小时。直到校领导和更多警察强行隔开人群,局面才逐渐被控制住。
食堂内部已是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窗口玻璃碎裂,饭菜泼洒得到处都是。救护车也来了,抬走了几个在混乱中受了轻伤的学生和食堂工作人员。
事情,彻底闹大了。
这次的事件,影响极其恶劣,远远超出了校园纠纷的范畴。市教育局和物价局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迅速进驻青阳中学,突击检查食堂的账目、采购记录和承包合同,核查所有收费项目的合规性。
调查结果触目惊心:食堂承包商确实存在严重克扣学生伙食费、虚报采购价格、使用劣质食材等问题,其承包资质也存在疑问;强制订购的习题集和校服,价格远高于市场价,且未经正规招标程序,存在明显的利益输送。
学校领导层监管不力,甚至可能存在默许纵容,难辞其咎。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和确凿的证据面前,新任不久的校长和相关责任人被迅速革职。上面空降了一位作风务实、在另一所中学以管理严格、关心学生著称的李校长来接任。
涉事的食堂承包商被处以高额罚款,并被责令停业整顿,所有不合理收费被要求全额退还给学生。那套强制订购的习题集和校服被立刻叫停。
对于参与“打砸”的学生,考虑到事出有因,且涉及面太广,最终只是对带头冲在最前面的方鹏等几个学生进行了口头批评教育,强调下不为例。
为了安抚学生情绪,也为了体现人文关怀,学校经过研究,特意在整顿后重新招标的食堂里,为历史黄老师的爱人提供了一个干净、固定的免费摊位,允许她继续售卖茶叶蛋和豆浆,以补贴家用。
一场席卷校园的风暴,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换来了权益的捍卫和环境的改善。
食堂恢复了正常运营,饭菜质量和分量有了明显提升,强制收费消失了。校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陆青依旧每天默默地读书、做题,穿梭在教室、图书馆和福利院之间。只是,在无人的时候,他偶尔会回想起那天食堂门口人潮汹涌、群情激愤的画面。
那画面与他记忆中孤儿院里点燃后院木板、联合受害者集体报警的场景交织在一起。
他明白了,生存和抗争的道路不止一条。有时需要像野草般隐忍,在暗中积蓄力量,寻找规则的缝隙;有时,也需要像火山般爆发,借助集体的、最原始的力量,去撼动看似坚固的壁垒。
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陆青,但内心深处,某些关于力量和规则的认知,已经被悄然重塑。春山的野草,在见证了不同的风雨之后,学会了更复杂的生存之道。他的目光,投向了即将到来的分班考试,以及更遥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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