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总是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
春城连绵春雨季之后,好不容易迎来晴天,阳光费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春晖儿童福利院”斑驳的院墙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院子里,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声音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忽高忽低,却始终驱不散那股沉沉的寂静。
陆青蜷在靠近院门的一个角落里,背靠着一棵老槐树粗糙的树干。
他身形比同龄的孩子更显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外,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软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却过分安静的下颌。
他手里捧着一本边角卷起、封面模糊的旧书,手指冻得有些发红,却翻动得异常专注。周遭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丝毫透不进他的世界。
“喂,书呆子!又装什么用功呢!”一个粗嘎的声音打破了角落的宁静。
是院里的“孩子王”张奇,比陆青高半个头,壮实得像头小牛犊。他身后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戏谑和试探的神情。
陆青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把身体往树干里又缩了缩,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
张奇几步上前,一把抽走了陆青手里的书。
“看什么破书!能当饭吃?”
他随手翻了翻,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字和看不懂的公式,嗤笑一声,作势就要撕。
陆青猛地抬起头,那是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眼睛很大,眼珠是沉静的黑色,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却清晰地映出张奇手里的书。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地忍耐,也没有惊慌失措地尖叫,只是死死地盯着张奇,稚嫩的嗓音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冰冷,“我的,还给我!”
那眼神平静得近乎诡异,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冰冷的、穿透皮肉的审视。
张奇被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虚,撕书的动作僵住了。
他习惯了陆青的沉默和退让,这种无声的对抗,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旁边一个叫王虎的男孩推了他一把:“王哥,跟他废什么话!上次他告状害我们被罚站的事还没算呢!”
张奇像是找到了台阶,把书狠狠掼在地上,又用脚碾了碾封皮,留下一块污渍。
“听见没?书呆子!以后少打小报告!不然见你一次抢你一次东西!”
他恶狠狠地丢下话,带着一群孩子扬长而去,留下几声哄笑在院子里回荡。
地上的书沾满了尘土,陆青默默地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拍掉灰尘,用袖子仔细擦拭着封面。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周围的孩子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很快又投入到自己的游戏中。
在这个小小的生态圈里,陆青的“不合群”和“好欺负”,似乎成了某种默认的标签。
直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小陆青?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声音的主人带着一种天然的暖意,驱散了初春的寒意。
陆青迅速把书藏到身后,抬起头,脸上那层冰封般的平静瞬间融化,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孺慕。“院长妈妈。”他低声唤道,声音清亮却带着惯有的拘谨。
站在他面前的是春晖福利院的院长,苏玉梅。她五十岁上下,衣着朴素整洁,面容慈祥,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温和的笑意。
她看着陆青,目光扫过他微红的指尖和藏到身后的书,又瞥了一眼张奇他们离开的方向,心中了然。她没有点破,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陆青头发上沾到的一点草屑。
“外面凉,看书回屋里看,别冻着了。”苏玉梅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今天中午有红烧肉,是你喜欢的,早点去食堂,别又被挤到后面。”
“嗯。”陆青用力地点点头,眼睛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
红烧肉是福利院难得的“奢侈品”,也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期待的事情。他跟在苏玉梅身边,像一株终于找到依靠的藤蔓。
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孩子们的喧闹。陆青果然去得早,排在了队伍的前面。他拿着一个洗得发白、边沿有些磕碰的搪瓷碗,安静地等待着。
打饭的阿姨认得他,看到他碗里孤零零的一点青菜和米饭,又看看他单薄的身板,趁着没人注意,迅速地从底下给他多舀了半勺带着油光的红烧肉,还压了压。
“谢谢刘姨。”陆青的声音很轻,带着真诚的感激。
刘姨摆摆手,小声道:“快吃吧,长身体呢。”
陆青端着碗,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三五成群地扎堆,而是习惯性地走到食堂一个最靠里的角落坐下。他吃得很快,但很安静,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仔细,仿佛要将这难得的美味和温暖都牢牢地刻进身体里。
他珍惜这里的一切,哪怕只是一顿加了肉的午餐,一件能御寒的旧衣,一张能安睡的床铺。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些看似寻常的东西,对像他这样的孩子来说,是多么来之不易的馈赠。
他是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弃婴,襁褓里只有一张写着出生日期的字条。苏玉梅收留了他,给他取名“陆青”,希望他能像路边的青草一样,顽强地生长。
他的童年记忆里没有父母模糊的轮廓,只有福利院斑驳的墙壁、同龄人的争夺和苏妈妈温柔却日渐憔悴的脸庞。
很多家庭来福利院挑选孩子,那些打扮光鲜的叔叔阿姨,目光总是先落在活泼伶俐、嘴甜会笑的孩子身上。
像陆青这样沉默寡言、眼神过于早慧的孩子,常常让他们感到无措甚至微微的不安。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交流,总觉得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里藏着太多不属于孩童的沉重。
于是,一次次的“看孩子”,他总是在角落里,看着别的孩子被牵着手离开,然后默默低下头,继续翻他那本永远看不完的旧书。
“读书是唯一的出路。”苏玉梅常常这样对他说,枯瘦的手掌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小陆青,你要好好读书,学一身真本事。将来出息了,要记得报效国家,回馈社会,帮助更多像你一样的孩子。记住了吗?”
陆青总是用力地点头,把这句话深深地刻进心里。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苏妈妈不会骗他。书里的世界很大,很神奇,那里有他从未见过的风景,有解答一切难题的钥匙。
当其他孩子在为争抢一块糖果、一个玩具而打闹时,他早已学会在书本构筑的堡垒里寻求庇护和力量。
他像一块干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福利院图书角里残破的童话书、小学生丢弃的旧课本、甚至是一张印着字的废报纸。
知识像黑暗中的微光,照亮了他贫瘠的童年,也充实了他孤独的灵魂。他真心觉得,读书是件顶顶快乐的事。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那些本就艰难求生的人。
就在陆青以为日子会这样磕磕绊绊却平静地过下去时,一个沉重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水面。
苏玉梅病倒了,起初只是频繁的咳嗽和疲惫,她总是笑着说“老毛病,不碍事”。但咳嗽越来越厉害,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色蜡黄。
终于有一天,她在给孩子们分饭时,咳出了一口刺目的鲜红。
孩子们吓坏了。陆青冲在最前面,死死抓住苏玉梅冰凉的手,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恐惧的波澜。
医院冰冷的诊断结果很快传来:肺癌晚期。
这个结果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福利院每个人的心。苏玉梅被强制送去了市里的医院。临走那天,她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着穿过院子。
孩子们围着她,哭成一片,她努力笑着,安慰着每一个人,目光却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角落里的陆青身上。
陆青没有哭,站得笔直,像一棵在寒风中努力挺立的小树。
他走到轮椅边,仰起脸,看着苏玉梅。
苏玉梅伸出手,像往常那样想摸摸他的头,手却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陆青主动低下头,把额头轻轻贴在她枯瘦的手心里。
“小陆青……”苏玉梅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喘息,“要……好好读书……记住妈妈的话……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
“嗯!”陆青用力地点头,喉咙哽得发疼,却发不出更多的声音。他看着苏玉梅被推走,身影消失在福利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外,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彼时年幼的陆青,并不完全明白“癌症晚期”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那个总是用最温柔的声音鼓励他读书的苏妈妈……她离开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
福利院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悲伤和不安。
孩子们懵懂地意识到,最大的依靠消失了!
陆青变得更加沉默,他不再躲在角落看书,而是常坐在靠近院门的地方,望着那条苏妈妈离开的路,安静地等着,仿佛只要等得足够久,那个温暖的身影就会重新出现在门口,笑着叫他“小陆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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