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十四年,腊月初八,冬隆雪厚。
淡灰天幕间,寒鸦俯冲而下,轻点湖冰,落至朱红宫墙,惊散墙头飞雪。
好巧不巧,这捧雪砸中一路过的宫娥,雪粒从后颈灌入衣领,冷得她牙齿直打颤,却又无暇顾及。
她拖着陈旧的铜罐,行色匆匆,拐进一个死胡同里。
甘棠宫是宫中最偏僻之处,宫门朱漆已然脱落,兽面银环形单影只。
“司记局惯会踩低捧高,每年冬日都只分给咱们下等炭。”小宫娥鼓着腮帮子,嗔道。
热气刚呼出口便凝成了白雾,李顺拢在袖管里的手哆嗦个不停:“濯裳姐姐,慎言。”
宫规森严,物品发放使用一应登籍造册,严格依照各宫位分。
然而官家并不宠爱公主,上行下效,宫里其他人也落井下石,踩她一脚。
他们不过是人微言轻、命比草贱的蝼蚁,谁都得罪不起,妄议上头行事,非但讨不回公道,还会祸从口出,平白给公主惹麻烦。
李顺叹口气,帮着搭把手,将铜罐抬进殿。
殿内冷得没有丝毫生气,濯裳挑拣几块碎炭放入铜盆,火折子见风自燃,炭火烧起片刻后,浓烟四起,呛得人直掉眼泪。
“咳……”
床幔内的女子掩唇轻咳。
濯裳心一惊,忙支起窗子。
冷风呲啦啦地往内灌,刚暖和一点的屋子瞬间冷如冰窟,但不开窗,木炭烧出来的烟尘又呛得慌,令人进退两难。
濯棠眼眶有些红:“公主,是奴无用,只讨了些下等炭来……”
铜盆里炭火“滋啦”一声,细小微弱的火星子迸溅出来。
“无妨,熄了吧。”
青葱玉指拨开珠帘,荡出两声脆响,如碎玉掷于冰泉。
天将擦黑,殿内烛火幽暗,帘后女子的面容被光线虚虚笼住,肌肤白皙细腻,素若凝脂,淡妆娇面,外侧眼角处一丹砂小痣,点缀着芙蕖秀脸,更显眼波脉脉,花色盈盈。
即便身处烟雾缭绕、寒气迫人的陋室中,仍旧淡漠自持,语气平和:“腊八节礼可送去司礼局了?”
见赵簌晚毫不在意般调转了话头,濯裳的心也随之安定,语调欢快得像只小黄莺,为这冷清的宫殿添了几分活气:“公主只管放心,您的《祭后丰收图》准备了一月有余,这份心意,官家和大娘娘,唉,定能体察到的。”
脱口而出的话到最后竟没了半分底气,腊八宫宴一年才办一回,宫里的主子和朝廷的大人们都会预备节礼以图吉兆,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西域珍奇、前朝古玩、名家真迹什么没有,再不济也是寻了民间高手,堆以不计其数的金银珠玉,捧出来博君王一笑的玩意儿。
相比之下,一副普普通通的画作实无亮眼之处。
十几岁的小姑娘心思浅,心里头悲戚,嘴上便频频叹气,一小盏烛火被她吹得动荡不安。
铜镜中的女子见状搁下眉笔,捏了捏她圆润的脸颊,笑道:“濯裳掌事整日唉声叹气,莫不是嫌我这甘棠宫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打算另谋高就了?”
“才不是呢,公主净打趣奴!”甘棠宫因主子不受宠,冷清得很,与冷宫相差无几,四方小院囿于宫墙,难达天听,前程惨淡,然而也没有在其他宫里办事时刀尖舔血的风险,别说富贵权势,一不小心连小命都丢了。濯裳咬着下唇,一派小女儿家的娇憨痴态,“能遇见公主这么好的主子,是奴祖上冒青烟,真想一辈子都跟着公主躲懒……”
“是啊,一辈子……”细语呢喃,轻似游丝。
入宫为质已十年,一辈子又有几个十年?
女子浓密的睫羽微颤,如秋日里翩跹的银杏叶,有一种衰残凄婉的美感。
只一瞬,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模样,红润眼尾酿着柔婉舒适之质。
濯裳自觉失言,有些懊恼地不肯说话,今晚有宫宴,她领炭回来的路上碰见阿姐,聚少离多的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阿姐在魏府做事,同她讲这大户人家表面光鲜,内里却是一个比一个肮脏,就比方这安远侯府的魏世子,是汴梁赫赫有名的纨绔,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的常客,家中通房侍妾也较寻常人家的郎君多了不知几许,而且,他喝醉酒便喜欢折磨人。
濯裳越听越难受,这魏世子不就是纯煕公主赵簌晚将来的驸马吗?明年开春,即官家定下的吉日。她与公主的主仆之情,两月后就该了断,何谈一辈子呢,平白惹人伤心。
她耷拉着眉眼,神思游离之际又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一抬头就对上了赵簌晚清凌凌的一双杏眼,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你跟着我一辈子,我岂非成了那毁人姻缘的恶人?”
濯裳今年十四,等明年开春就能放出宫去。爹娘在老家溪城给她安排了门婚事,总角之谊,青梅竹马,一抹俏丽的红爬上少女脸颊:“公主这张嘴可真真厉害!”
主仆二人嬉闹作一处,什么烦心事都暂且扔至九霄云外。
闹完以后,濯裳重新替赵簌晚整理发髻,从空荡荡的妆匣子里取了根翡翠玉簪子,斜斜地插在坠马髻中,盯着镜中女子雀跃道:“幸亏公主今晨没去神武门,否则定要抢了太子殿下的风头。”
毋庸置疑的语气像极了小孩子夸耀心爱之物,赵簌晚垂眸,小扇子般的阴影投在眼睑下方,掩去的视线沉沉落在垂落胸前小金锁上,语气如常地接话道:“看来也只有太子殿下的风姿能令濯裳掌事早起一回。”
月前,太子被困乌郡山,多亏安远侯领兵救驾,与之内外夹击取了党项叛羌副将蒙哥汗的首级,将敌军逼退至淡青河以北,才平了北境三年来的动乱。太子殿下腊八前得以班师回朝,官家龙心甚悦,解了汴梁三日宵禁,还亲自于神武门迎接太子及随行将士。
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就落在了神武门前、六曲桥畔,鹤氅加身的储君策马疾驰过长街,在子民的欢呼声中,在臣僚的簇拥之下,献上敌酋首级和边境方城十三所舆图。
天之骄子,众望所归,眼底不容下尘。
濯裳回忆着从人群中遥遥瞥见的那一眼,大颂朝的储君,玉雕似的人,神情冷峻若寒潭,没有半分边塞黄沙卷尘的沧桑,仿佛他生来就应该在金玉堆、富贵场中,矜贵风雅,只能与流风回雪作陪。
“的确如此。”濯裳难得认真地点了点头,“其他宫里的主子们都去迎太子回城,唯独您不爱凑热闹……”
赵簌晚不置可否,紧了紧披风:“那濯裳掌事可要在宫宴上好好瞧一瞧,太子殿下的倾国倾城貌。”
提及宫宴,濯裳忙一拍脑袋,从袖子里掏出油纸包裹的酥饼,递给赵簌晚:“这是从阿姐那里讨来的,公主垫一垫肚子。”
酥饼掰开时,甜腻的豆沙馅儿随着饼屑散落,赵簌晚和濯裳分食了一块酥饼,就听见李顺尖细的嗓音,隔着门板传来:“公主,罗伞已备好。”
为免误了时辰,濯裳将剩下的酥饼收拾好,放至妆匣底下。
主仆二人,一人撑伞,一人提灯,于漫漫宫道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寒风几次差点掀翻罗伞,割在脸上,刀削一般,赵簌晚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濯裳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却不是冷的缘故,而是她一路上都叽叽喳喳个不停,生怕赵簌晚不相信大颂朝的储君是个俊俏郎君。
“公主,您没看到,汴梁多少贵女只是瞧见太子殿下的背影,就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唔!”
她正兴高采烈地说着,忽然被捂住了嘴巴,水灵灵的大眼睛迷茫地看向赵簌晚,只见她摇了摇头,示意濯裳噤声。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从假山后传来,夹杂着男女暧昧的交谈。
深宫寂寞,免不了有宫女和太监对食、同侍卫偷腥的腌臜事,主仆二人虽是第一次撞见,心中却也有了盘算,只当没听见,不动声色地离开就好。
可没想到,假山背后女子妩媚的嗔怪令两人脚步俱是一顿。
“你个黑心烂肝的,与那罪臣之女有婚约便罢了,去军营里头历练一遭,还带回来个胡妇,把脸面都丢尽了。”
“娴姐,你我二人自幼相识的情谊,岂是她们能比的?那胡妇终归是有了魏家的血脉,老太太见了她欢喜,以后只管送到你名下,你若不喜欢就发卖了,一个庶子而已。”
女子半露的香肩在寒风中颠簸,薄纸般的背被山石磨得通红,咬着唇颤声道:“说的好听,且教那罪臣之女替你养杂种,啊……”
“放心,”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在她肩上用力咬了一口,闷声道,“我不会让她活着进魏……谁?!”
宫灯骤灭,朔风折草,魏简狭长的眼,如隐匿在林中的野狼,睨向远处飘摇的落叶。
看来,要提前送人上路了啊。
他只披了件外袍,黑暗中守候的侍女奉上干净的衣物,脚步略显踟蹰。
“我听说,你有一个在宫里做事的妹妹?”主人姿态悠闲地穿上衣服,随口一问。
侍女面色煞白,胜过凄清冷月:“求世子饶她一命,她才十四岁,什么也不知道的,求世子饶她一命……”
魏简不置可否,阴冷的目光锁住远处一点火星。
自东御园落荒而逃的主仆二人,冲着灯火通明的紫宸殿跑去,濯裳拽着宫灯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直到一双同样冰冷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她意外撞见主子们的隐讳,尚未被正主抓到便已经骇得拿不稳东西,差点害两人暴露于此,而被未婚夫和姐姐谋划着要置于死地的赵簌晚只是气息有些紊乱,清明的眼紧盯着紫宸殿外的金辂。
轿顶鸾鸟金光浮跃,绸质幕帘为寒风所迫,碎玉摇摆不定。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幕帘,翠玉扳指光泽莹澈,在白皙修长的指节上晕开。
灰青鹤氅边缘沾了些雪粒,宋珒疏微一侧首,潋滟的风眼尾端微微上挑,极其昳丽的容貌被上位者的压迫感冲淡,只剩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润与淡漠。
他踏雪而来,踩过人间泥泞,带着些许春的气息。
隔着飘摇薄雪,朱墙雀影皆混沌,赵簌晚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向他行礼:“二哥。”
年轻的储君颔首无言,宫里不得宠的皇子公主如过江之鲫,不值得他留意,可这人隐匿暗处,又刻意用“二哥”这样亲近的称呼拉近距离……
称得上一句“居心叵测”,也许是他多虑了。
微动的眸光被敛在鸦睫之下,宋珒疏不作他想,在仆从的簇拥下离去。
看呆了的濯裳这才又想起两人处境之危险,放才她不小心打翻了宫灯,即便魏世子没有亲眼瞧见她们主仆二人,凭安远侯府的权势,最迟明日,他便能查个一清二楚。
天下脚下,捏死几只蝼蚁,还是太简单。
“公主,是奴害了您,这都什么事儿啊!”濯裳攥着赵簌晚的手扑簌簌地掉眼泪,“黄泉路上,濯裳会一直陪着您的,咱们今晚就让李顺拿碎银子去司膳局换两只烧鸡罢,吃饱了上路总比当饿死鬼要强,下辈子咱们都要好好投胎……”
立于暗处的赵簌晚眼眸微眯,不紧不慢地替濯裳擦干眼泪,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濯裳,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
“我们都会好好活着,活到无人敢将我们踩在脚底。”
明明是安慰人的话,却教濯裳听出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她顺着赵簌晚的目光看去,浮动的光影中,雪粒飞扬,花格窗纸上,颀长挺拔的背影如芝兰玉树,赏心悦目。
她心一惊,本能地觉得,这条路更难走。
可赵簌晚灼灼的目光,莫名地令人充满希冀。
赵簌晚牵着濯裳的手,向紫宸殿方向走去,被人攥在掌心里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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