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夏志琪中午才去公司。

一进门，好多同事都涌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夏总，春节是你带我们去海南吗？文总是不是真离职了？”

小蔡道：“文总很早就来了，把自己东西拿走了，说老板都知道了。”

看来昨天深夜，他们两个已通过话。

这里仅剩她独自带兵了。

之前文素林在这里时，她还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却分外感到了孤单。

看着周围一双双期盼的眼神，她实在不想令他们寒心，但也不能立即拍胸脯说自己春节会放弃与家人团聚的机会。

她只好含糊道：“大家先去工作吧，公司不会不管你们的，春节更不会把你们都留给外人。”

一直等到人都走了，沈薇才凑近说：“那两个人今天都不来，张沛东特意电话通知小蔡，说他和卢晓燕要陪两位老板去杭州，说他那边有个什么大客户团。”

按说高管行程，知会夏志琪即可。

特意告知小蔡，就是要借她的嘴巴在所有人面前挽尊，让大家知道：别看昨天晚宴不咋地，我们还有后手呢，你们可别惹我！

随便他们，是骡子是马，春节很快就见真章了。

接下来她只要维护好员工的心态，不时为大家打打气，提供后勤保障即可。

而且接近期末，夏志琪也得为期末考试做些准备，备考什么的。

学校的生活照旧泛善可陈，宿舍里的人早就习惯了她的晚回和缺课。

其实也就一个多月没关注校内，章丽盈竟当上了二班的班长，据说是老班长生病临时请辞。

她学习成绩一向不错，现在想通过做班干部在系里争取些印象分。

章丽盈还告诉夏志琪，今年93级地理系每个班前四名都能拿到保研机会，好点的去北大，次一点的留本校，最差的也能去中科院地理研究所。

夏志琪记得夏志超也说过他们系：很多头部学生不等毕业就考到国外读书，剩下来的绩优生，毕业时会有一部分选择就业拿高薪，所以保研名额根本用不完。

夏志琪之前所处的学校也是985，却鲜有一大堆保研名额用不完的局面。

这是学校和专业的差异，还是时代的差异？不得而知。

听宿舍的人说，今年有位大四学姐因为觉得保研不公平，认为系领导偏心班干部，便坚持不懈地投诉，直到把教委领导喊过来。

很多人背地里都悄悄地说，这是夏志琪之前给开了个好头，凡事觉得不公平就要投诉到上级领导那里去。

夏志琪听后笑得嘎嘎响——象牙塔内和塔外其实都很残酷，只是前者还有人愿意装，塔外则完全是**裸地攻城略地。

前者不见得更纯洁，后者也不见得更暗黑。

期末考试前，夏老板的电话突然来了。

他开诚布公地说：“春节你来海南过吧。”

这是叫她去加班呢。

夏志琪道：“我春节不回去的话，家里人不放心。”

夏老板立即说：“我请你全家来海南过年，机票住宿餐饮全包，就住公司三亚的酒店里。”

夏志琪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口吻说：“老板不会是想让我全家都来打工吧？”

夏老板大笑：“你一个人就够了，你一个顶好多。”

夏志琪没有立即给他答复，而是先和夏志超打电话。

她太知道自己家过年什么鸟样了，也明白必须兄妹两个一起当说客，才能把父母从他们习惯了几十年的过年模式里解脱出来。

按照老习惯，初一他们全家人必须登门给家族年纪最大的几个长辈去拜年。

除此以外，春节每家男的都要喝酒，连夏志超这种刚满十八没多久的男孩都得喝，最好喝到不醒人事。

喝来喝去都是同一帮人，吃来吃去菜也差不多。

千篇一律的酥肉、炸丸子、炸瓦块鱼，无非是有的人烧得好吃，有的人家做的难吃。

每年春节，哪怕平常鲜有来往的所谓亲戚，都得坐到一起尬聊。

春节真比上班累多了！

她原以为夏志超会一口答应。

谁知道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什么，你兼职的那家公司老板邀请咱们家去海南免费过年？哇塞，老妹你和他什么关系？”

夏志琪把他痛骂了一顿：“你想哪里去了，我帮人家打工当牛马，人家让我春节加班，但又不好意思拆散咱们家的天伦之乐，这才给我的福利，我一分额外的好处都没有，你还瞎说什么？”

夏志超仍然半信半疑：“那人不会是不安好心吧？你别骗我啊，真要有人欺负你，老哥帮你打跑他！”

夏志琪恨不得穿过电话线去那头揪着耳朵：“剩余价值没学过吗？再说，我是见钱眼开的人吗？”

夏志超总算相信了，可她有种不妙的感觉，说服包惠英夫妇将会更加艰难。

果然，包惠英知道这件事后，倒没有怀疑女儿。

她先是发表意见，认为春节身边不能没有亲戚。

这个也好理解。

以前农耕时代，靠自己一个人活着很难，必须靠家族亲眷支持，个体只能去迎合、适应身边的大多数。

以至于这种思维模式根深蒂固，形成枷锁。

现在哪怕不需要依靠亲戚也能独立生存，但老辈人还是会缺乏安全感，好像得不到亲戚的认同随时就会忍饥挨饿。

夏志超说：“我和妹妹不也是你的亲戚吗，只要咱们一道不分开就行啊。”

包惠英继续负隅顽抗：“我夏天做了三十瓶番茄酱，前阵还买了五十斤肉做了好多腊肠，丸子和瓦块鱼我全炸好了。咱们过年不在家吃，不请客的话，年货不就浪费了？我还定了二十斤杠子馍，不吃的话，冰箱里也赛不满啊？”

老爸抱怨说：“你那些东西我吃了几十年了，今年春节不吃也不会死。”

夏志超也劝老娘：“走啦，去海南过春节多暖和。”

直到那几十斤的馒头和肉丸子都找到人接手，包惠英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口，同意去海南过春节。

再说海城这边，期末考试结束后，夏志琪一直上班到了腊月二十八。

她选了个大早晨去机场，和家人说好了中午在那边见面。

然后就直接从海城飞到了三亚凤凰国际机场。

海口美兰机场要到1999年才通航，琼海博鳌国际机场更是要到2017年。

哪怕是走在机场里，她仅是看了眼外面，椰子树海滩都没瞧见，也能感受到想象中的热带风情。

那是迎面扑来的空气带来的，它蕴藉着热带特有的水汽和热度。

一切都是令人雀跃的，让人激动的。

直到她老远看见了还穿着棉袄的包惠英。

她直接问夏志超：“你没让他们带夏天衣服嘛？”

不等儿子回答，包惠英就说：“我过年的喜庆衣服都是棉袄，春装夏装里没有大红的新衣服。”

夏志琪捏了下那厚实的棉衣，又看了眼母亲额头的汗珠子，说：“走，咱们出去买现成的。”

包惠英连忙拒绝道：“那多贵啊，没事儿没事儿，我里头秋衣是薄的，反正这里也没啥亲戚，我就穿秋衣好了。”

好说歹说，包惠英才愿意去卫生间换上夏志琪带来的衬衫。

她太了解亲妈了，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你让她买新衣服花钱能要她命。

接下来包惠英又在吃饭这件事上发挥了能省则省的执拗。

本来说好了去吃海鲜，结果听到餐厅触目惊心的报价后，包惠英问：“怎么都是鱼虾蟹？不行，我要吃猪肉，我要吃馒头。”

夏志超说：“妈，这里是海南，这里没馒头。”

包惠英坚决地说：“到了酒店肯定有，要不咱们去酒店吃吧？”

大家立刻就明白了，她是想省钱。

硬把她按下来吃海鲜大餐的话，也不是不行，但全程都要看她脸色。

不如先回酒店，找机会再出来吃。

然后就是打车。

夏志超刚想喊出租，包惠英问：“没有公交车吗？”

夏朝洪解释说：“咱们四个人打车很合算，平摊下来也就每人3块钱。”

这么一说，包惠英才愿意打车，全程抱紧手提包，不断地东张西望。

这时候的三亚还相当朴实，市中心也没那么繁华，从街景上来说并不见得有多热闹。

他们就是稀罕大冬天还满街的绿意盎然，包惠英还道：“原来《红色娘子军》是发生在这样的地方啊。”

老爸连忙纠正老婆：“那是在琼海，不是在三亚。”

车子后来还经过一片菠萝地，大家都恍然大悟，原来菠萝长在地上是这样的。

包惠英突然转脸问女儿：“你老板真得免费让我们吃喝？”

夏志超不耐烦地说：“别问了，一路上问了多少遍了！机票都给你定了，还怕你住他房子，吃他的饭？”

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包惠英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嘀咕说：“我就问问嘛。”

约莫20多分钟就到了酒店。

公寓大门很开阔，两棵凤凰树迎风摇摆，进大门后乃是一个森林般的花园。

三角梅处处可见，波罗蜜树上还缀着沉甸甸的果实。

工作人员听说夏志琪是海城那边的同事，特意向她介绍道：“这是棵百年老树，是夏老板花大价钱收购的名贵树种之一，海滩那边更多。”

他们很快就办好了入住，半新不旧的公寓楼是第一期。

这次春节要卖的是第二期，据说家具都摆好了。

他们全家分到的是一套三室户，里面还有厨房和电磁炉，连冰箱都是现成的。

包惠英见了如获至宝，把袖子一撸：“走，咱们去买大米和面粉，我来包饺子做饭！”

夏志琪嗔怪她道：“妈，难得出来一趟，别这么苦哈哈了，又不是来逃难的。”

四口人简单吃了个午饭，夏志琪就去找同事会合了。

等她忙好了再回来，已经是傍晚5点半。

夏志超一见面就对她说：“老妹，你猜我遇见谁了？”

“谁？”

“沈国香和她儿子！”夏志超特意加重了语气。

夏志琪问：“也住在这里？”

夏志超摇了下头：“不是，住隔壁酒店。”

这里酒店虽多，但卖生活用品的小百货就一家。

说起来也真是开城大而海南小，他们两家人好几年没遇到，结果却在天涯海角的百货商店遇上。

说到这里，夏志超还模仿了沈国香的口吻：“呀，你们怎么来了？”

听上去非常意外，好像觉得夏家花不起这个钱似的。

然后夏志超又模仿母亲的口气：“啊，我们怎么就不能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眼妹妹才道：“然后咱妈又补了一句，你千万别生气。”

他这话一说，夏志琪就开始生气了，那肯定不是好话。

她问：“咱妈说啥？”

包惠英当时估计是又惊又气，立即道：”我们全家沾闺女的光，和她的老板来过春节。”

沈国香一听，不由流露出意味深长的暧昧笑意，走了。

留下了包惠英后悔不迭，刚才那话她怎么说的？明摆了给人话柄啊！

夏志超转述完这些，偷眼看了眼妹妹。

果然，她已经开始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