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夏,我带着妻女回苏州老家小住。
南石皮巷这些年因为市政建设和旅游经济复苏开了不少民宿和纪念品店,老房子门口都架着小吃摊卖冰棍奶茶,一切都热热闹闹。
我牵着四岁的女儿,她躲在我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白墙黑瓦的建筑,两个麻花辫晃晃悠悠,发尾别着的栀子花随她的动作散发出馥郁的清香。
妻子要去和她的高中好友聚餐,在苏博门口暂时与我们分别。
临走前她去阿婆那儿买了些藤编的栀子蝴蝶,笑着说是我们这一代苏州人的回忆。
我看着这些小玩意儿有轻微的怔然。
一直生长在城市的女儿没见过这种编成花样的栀子,抢先接了过来。
她只嗅了一下就咯咯笑着往我怀里钻,笑着说,“好香,爸爸帮我戴!”
我看着她天真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蹲下身把栀子给她戴上,嘱咐道,“小蝴蝶,一会儿别乱跑,不然你的小蝴蝶会掉。”
女儿很乖,她珍惜这两只蝴蝶,直到我们回到琢漪记都用手拖着生怕散了。
蒋婉青也已经五十多岁了,她不像过去那么精神,鬓角和发尾都生出了层层白发,站在堂屋里的身影越来越消瘦。
爷爷去世时其实她看起来还算年轻,也有不少因为话剧而来的爱慕者。
父亲给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在上海或者浙江给她买房带上二姑姑,谢家负责养老送终,二是如果她愿意,趁着年轻再找个人组成家庭,二姑姑送去上海疗养院,找护工照顾。
其实这两点都很不错,蒋婉青却选了三。
她不在乎这里房产证名字不是她,也不在乎谢琅没给她留下多少遗产。
她只在意“琢漪记”这个名字。
她执拗地留在老园子里,照顾着二姑姑直到她前年因病去世,一晃也已经七年。
二姑姑的脑子年轻时坏了,本也就活不了多久。
蒋婉青在她下葬那天说这些年她算是完成了谢琅的交代,照顾好了这个女儿。
我牵着小蝴蝶穿过乌门和小桥,进去叫了一声小外婆,或许是寂寞太久,她转过来时眼里有不可置信。
紧接着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眼尾笑出层层叠叠的纹路,感叹道,“小蝴蝶都长这么大了。”
小蝴蝶喜欢这个优雅的曾祖母,她拔下一朵栀子别在蒋婉青耳后,勾着她的脖子道,“太奶奶也戴。”
我看着堂屋洒下来的光,去给谢琅和谢淑梅的照片上了柱香,然后把小蝴蝶交给蒋婉青,自己沿着风雨连廊往那间熟悉的园子走去。
夏末的池塘被打理得很好,蒋婉青在里面种上了荷花,不再像过去那样乏味。
太湖石屹立在池中,风骨遒劲,我穿过去,径直打开了陈旧的雕花门。
一张梨木案,一扇能看见竹林的菱花后窗,一座摆满旧书的书架,一张拔步床......还有一把断了的琴。
我看着眼前属于他的一切,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似乎是本能驱使着我走进去,拨动琴弦的瞬间有嘶哑的声音传出来,像是某种怒吼,又像是某种痛苦的尖叫。
我想起了谢江徵,想起了我的弟弟。
他在这间房里抱着我哭,他在爷爷的书房里看着我哭......再后来他砸断了琴,站在寒冷的池水里,连眼泪都是冰凉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似乎总是不高兴。
我希望他快乐,所以曾无比想弄清这个问题,刚开始我以为是因为环香香。
高中时期的我其实并不像家长和同学说的那样,是波澜不惊的优等生,是天才。
我会因为作业发愁,会因为家长的要求烦躁,也会羡慕所谓不被名声和成绩所累的“自由派”。
环香香就是这样的人,她玩朋克,玩吉他,学艺术,喜欢一切天马行空的东西。
一开始我对她印象很差,因为她欺负了小徵。
可后来她专程向我道歉,说是因为太喜欢我才没控制住情绪,而且她已经跟小徵道了歉并获得了原谅。
她堵在放学路上等我,等了足足一个月,每天都变着法地说话逗我开心。
我那时正为一项自主招生的竞赛资格烦着,最后想干脆答应,就当试试早恋的滋味。
这是我学生生涯为数不多叛逆的时候。
像是为了对抗谢劲松抑或是我自己的状态,我和她开始“早恋”,开始在上下学的路上聊天逛街。
直到那天谢江徵跑进书房,他望着我落泪,他问我为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从没有这样慌张过,春联写废了一打,这是他长大以后头一次在我面前哭成这样。
我想找他说清楚,跟他解释环香香只是脾气差。
那时的我仍在下意识对抗着一切,而小徵居然开始夜不归宿。
就在我得知后,准备离开饭桌去找他时,谢劲松冲进来,抓住我说教了整整半个小时。
他说我不务正业,说我下次模考要是成绩倒退就别上学丢人现眼,让我快点分手好好考试。
最后是爷爷敲了敲桌子道,“行了,多大的事,让君玉去把江徵带回来,团圆饭都不吃了,被外头知道多不成样子。”
我得了特赦,压着怒火走出琢漪记,然后在南石皮巷见到了小徵。
他被一个高大的男生压在墙上亲吻。
他死死闭着眼,睫毛颤抖,看起来很恐惧。
我的怒火在那一瞬间烧灭了理智,于是我做出了比早恋更出格的事,在家门口动手打了人。
我以为他强迫小徵,谁曾想小徵告诉我,他自愿的,他是个同性恋。
在我循规蹈矩的人生中从未见过同性恋,但并不代表我不了解这样一个群体的存在。
这条路有多难走我知道的。
诸如《蓝宇》和《霸王别姬》,这样的人在文艺作品中都没有一个善终,何况是生活。
我同情他们的遭遇,可没想到我的弟弟也是其中之一。
我怕他被欺负,我怕他将来受到歧视,所以我开始劝他迷途知返,可小徵对我说,“哪里不一样?”
都是恋爱,哪里不一样?
我被问住了,他转过身不再理我。
此后他开始主动疏远我,无视我的存在,甚至提出了住校。
我虽然在逃避,却仍旧不希望他被那些坏学生欺骗。
我去找了那个叫潘沈榕的男生,冷静过后他向我解释,说是和小徵看了一部动漫,有点好奇罢了。
他们只是接了吻,没有上床,更没有欺负小徵。
我短暂地放了心,甚至天真的以为只要我和环香香分开,他就能听话,能做回一个“正常人”。
可是小徵没有,他的不高兴不是因为环香香。
他仿佛在某一天突然消沉下去,自此一蹶不振。
我再担忧,生活也总要往前走。
我在进入高三那年遇到我的妻子,她温柔善良,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能轻易抚平我在各方面高压下时不时会爆发的情绪。
那时我偶尔会去十中看小徵,送一些拍卖会上的小玩意儿或是艺术品和零食,可他总是冷淡不爱说话。
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后来谢劲松签了他的志愿表,三个学校居然全在江浙。
他的班主任周扬是个很乐观的人,说小徵有大希望能上国美。
我没有荒唐到要拿高考这种人生大事做赌注,也无法估算语文得分,更没有控分这么大的本事。
落榜清北更多是时运不济,又或者是我根本没那么优秀。
不管谢劲松如何暴怒,我在看到浙大录取的那一刻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
我想陪着小徵,想护着这个从小沉默寡言的弟弟,想让他以后的路不那么难走。
然而小徵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在一年后考取了央美,去了北京。
我在听到消息那一刻比我自己考上还要高兴。
我告诉了宿舍每一个人,告诉了女朋友和同学。
我告诉他们我弟弟考上了最好的美术学校,要去北京上学,然后马不停蹄向项目组请假,买好了礼物,一大早坐动车回苏州就为了祝贺他。
然而我扑了个空,蒋婉青笑道,“高考完当然要出去玩啦,哪高兴和我们闷着。”
我很失落,但学校的项目还在等着,只能放下礼物提前离开。
大一那年再见他时我已经完全想通。
我看着他和他的男友一起走回宿舍,在心里判断这个男孩比潘沈榕好,虽然穿着古怪的衣服,但他的眼神温和明亮,像是真的很喜欢小徵。
可作为一个家长,我仍然有种白菜被猪拱的心情,于是对他态度淡淡。
兄弟间或许真的有心灵感应,虽然这个男孩看上去不错,我仍能感觉小徵的兴致不高。
第二天他在大悦城也是这样低气压,他说我仍有偏见,眼中有期待有悲伤,然后他问我想不想过另一种生活?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
那时我和妻子已经见过对方的家长,决定毕业后结婚。
我们是老乡,有门当户对的家境,善解人意的父母,和一段从高中起就稳固的感情。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段完美的婚姻,是佳偶天成。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恐惧,我仍未准备好做一个丈夫,乃至将来做一个父亲。
有时候我仍然觉得我是琢漪记里带着小徵叠石头玩的少年。
我连我的弟弟都照顾不好,又要怎么去照顾一个家庭?
但我胆怯地否认了他的询问。
我已经长大,没了推翻眼前平稳生活的勇气和年少时反抗的心境。
小徵再度沉默下去,而我垂下眼不敢再看他。
爷爷葬礼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十几年没回家的小姑姑出现在琢漪记,然后一大家子开始逼着风尘仆仆的小徵喊“妈妈”。
我看见了他呆滞的眼神和惊慌颤抖的双唇,一股无名火再度燃烧起来。
我没让他喊谢淑兰,而是让他回去休息,但我没想到他会去找那把早已被我捞起的琴,然后又被谢淑兰逼到崩溃。
他蜷缩在我怀里哭,和五岁时一样无助。
我们那时总是睡在这张外婆留下的嫁妆里相互依偎。
我从小就知道小徵是个敏感脆弱的小孩。
他其实很害怕这张阴森森的床,每次都会在我怀里大哭,得摸我脖子上最软一块肉才能睡着;他不高兴的时候会抓着我的衣袖指着古琴要我弹,随便弹点什么就能哄好;他会在跟在我身后做一条尾巴,一旦察觉我要离开就会抱住我不撒手......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他对我的依恋,因为这座琢漪记里没有人真正的爱他。
他只有我。
谢淑兰生产的我才一岁,被大人抱在怀里去看过躺在摇篮里的婴儿。
幼年的记忆早已模糊,可我记得妈妈跟我说过,小徵睁眼后第一看见的人其实是被抱过去的我。
而大人们围成一圈,笑着说我是他的哥哥。
像是某种天生的条件反射,小徵躺在婴儿床里,对我咧嘴笑了。
我发过誓要好好照顾他。
但我没能做到,这是他失踪的第七个年头。
我在婚礼前夕收到了他的信息,他说在欧洲定居,不回国参加婚礼,礼金打在了我的卡上,让我不要去打扰他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是一笔很吉利的数字,字里行间也很平和,如果不是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的话,或许就真的相信了。
我慌乱中暂停了婚礼,幸而妻子理解陪着我跑来跑去。
我们报了警,查了他的出入境记录,求助了外交部全球领事中心和大使馆,所有调查结果都证明他的手机信号最后消失在了茫茫大海里。
身边的人都劝我放弃,说小徵已经死了。
而我不信。
我求了那么多次佛,给了他那么多平安符,怎么会这样?
我在那一年无数次跑到欧洲,跑到英国去找他的踪迹,哪怕我知道他已经明确说过他要去过想过的生活了。
妻子陪我折腾熬瘦了许多,却从未有过怨言。她理解我失去至亲的痛,而我始终对她愧疚。
推迟的婚礼最终在18年末举行,我们的女儿在20年的夏天降生。
妻子休完产假回到母校做策展,那年有一场优秀毕业生设计展览。
我抱着女儿去看那些后现代派的艺术雕塑,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于是我问妻子毕设作品一般怎么处理,她说大部分归还学生,少部分留校做展,还有一部分可以被收藏家或是美术馆买走。
她看着我,像是也想到了什么事。
因为女儿太小,我不敢走开,妻子却让我别担心,快去快回。
我只得匆忙请了假独自飞去北京,在央美雕塑系的办公室请人查到了小徵的记录,找到了他当年的毕设导师。
他的导师五十多岁,留着一头长发,风格前卫,看见我的一瞬间微微睁大了眼,而我捕捉到了他眼底闪过的讶异。
在问及小徵的毕设是否还在,可不可以卖给我时,他看着我的婚戒显得有些迟疑。
我有点茫然,这才想起忘了介绍我的是小徵的哥哥。
于是我看到这位五十多岁的教授眼中诧异更深,随后变成了深深的惋惜。
“江徵是个很努力的孩子,不过很遗憾,他的作品他自己带走了。”他说起大学时的小徵,又在听到他失踪的消息时沉默。
“谢先生,你不会想看到他的毕设的。”
他这样告诉我。
而我呼吸停了一瞬,我似乎察觉到如果看了小徵的毕设,事情会往我完全无法承受的方向发展。
“你确定你要看吗?我这里记录倒是有,但我想他是不愿意让你看的。”
他没有一点吊胃口的意思,反而十分严肃地再次告诫我,“你想好了告诉我。”
“他的遗...遗留下的东西不多,我想知道。”
我哽咽着,无措地抓着双手请求他,“没事的,给我看看吧。”
他看了我半天,最终叹了一口气,从书架上找到了那年的展览册。
于是我看见了那只蝴蝶。
他沉稳却透着稚气,细节到连眉峰和嘴角的弧度都刻得很像。
和现在的我全然不同。
那是我十六岁时的脸,大片的栀子在其中生长缠绕,数不清的蝴蝶振翅而出,温柔美好到让我几欲落泪。
我望着这尊汉白玉雕先是震撼,然后是一种脱力的震惊,最后变成失声痛哭。
“他说这是他逝去的初恋。”教授对我说。
“一开始我以为是你,因为很写实,看见你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但我后来想想应该不是你,江徵是个好孩子,不至于诅咒哥哥。”
“这件作品主题是庄周梦蝶。他是庄周,这是他的蝴蝶......他很喜欢这个意象,从大一开始署名也一直是蝴蝶。”
“很有可能,这不是你,而是他理想中的那个你。后来知道不可能了,他才说是‘逝去的初恋’。”
他是善心的人,给我倒了杯水,让我一个成年男人在他的办公室哭得毫无形象。
我从不知道小徵在想什么,直到今天一切才初见端倪,可我没法变成他想象中那个谢君玉,我也不再是十六岁的模样。
我是他的哥哥,也只能是他的哥哥。
最后我请求教授把这本册子让给我,他挥了挥手同意了。
离开学校前他对我说,凡事往好处想,小徵不是在逃避,他是真的去找他的蝴蝶了。
屋子里有一股旧木头的味道。
我简单收拾了下,扫去了灰尘,擦干净了琴,然后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太湖石和石桥。
那年有道矮矮的身影穿过矮松跑过来,细声细气地抱着我喊哥哥。
他那么小,抱在怀里都像是要碎掉,寄人篱下的眼神永远小心翼翼,只有看见我时会冒出浅浅的笑意。
我至今仍不明白陈守明和谢淑兰的心狠,尽管我一直在小徵面前说他们的苦衷。
有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错愕地回头,正看见女儿正往这边探头探脑。
她趁曾祖母给她煮丸子时偷跑出来乱逛。
小蝴蝶的胆子比幼时的小徵要大得多。她对老园子有无数遐想,好奇地问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的。
我把她抱在怀里,闻着她发间馥郁的栀子香说,“这是小叔叔的房间,不能弄乱了,不然小叔叔回来没地方住。”
妻子告诉过女儿她有一位叔叔在很远的地方,他很会画画,是从最好的美术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是比爸爸还厉害的人。
女儿喜欢小叔叔,她天真地问那小叔叔没地方住会不会哭?
我被她逗笑,说那麻烦大了,小叔叔哭起来比你厉害,不好哄。
女儿摘下了自己仅剩的栀子花正义凛然道,“那我把这个送给他!”
我看着她手里的栀子蝴蝶,忽然眼底发酸,又有了落泪的冲动。
我对她道,“好,放到桌上吧。”
小蝴蝶蹦蹦跳跳地进去了,而我望着这座园子的风物景致,恍惚中想着琢漪记里无数个消逝的夏天。
(be版全文完)
he会补充更多细节,别难过,有第二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28(be番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