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负君

“你这小儿,倒生了双好眼。”公子轻笑道:“吾今日,竟也被这双眼看得呆了。”

四目相对时,君宁正看见少年未及收回的笑容。他笑得很清浅,和自己惯常那种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的笑容不同,他的笑是极安静且干净的。

少年并非眼下推崇的娇小阴柔,弱柳扶风的美态。他虽也有贵公子白皙清瘦的特点,但却身材硕长,五官清俊,眉目安然疏朗,颇有上古君子之美。

君宁只看一眼,便知道她终极此生,都再无法忘却这名少年。

无关风月,只是他出现的时机过太恰巧,他这个人太过与众不同。

他在她最落魄时帮助了她,她在绝望中向他仰望。他则站在云端,以完美的,高贵的,疏离的姿态对她施以援手。

她忘不了他,这种屈辱,酸楚,又甜蜜的感觉,她知道这将成为她今生的一个障。

目光落在少年的发髻上,那里插着一只双鱼形的乌木发簪。

双鱼交缠,意为相濡以沫。据说上古时期,便以此簪作为男女订婚的信物。

见女孩直直盯着这木簪,少年笑容有些许的黯淡。他摸了摸簪子道,“此乃我妻家定亲信物,意为相濡以沫,百年好合。”

他果然已经定亲了。

君宁此刻心情有些复杂。她既感到微微的失落,却又觉得心中踏实而欣喜。

这样的男子理应一生顺遂尊荣,夫妻和美,她为他高兴。

“不过……”少年接下去说,“她尚未成年,便已然夭折了。”

君宁恭喜的话僵在舌尖,变成了一个无言的沉默。

收回摸簪的手指,少年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话题。他低下头,从袖口取出一只荷包。

“今日吾与卿投缘,本应互通姓名,但世事多艰,此时与吾二人似乎皆有不便。现吾有急事不可拖怠,虽欲送卿归府,却有心而不可为。此荷包中有散银数两,愿可为卿救急之用。钱财粗鄙,待卿之意却真,还望卿莫要推却。”

君宁拱拱手,笑得坦荡。

“拙,谢君今日之助!”

接过荷包,女孩将其郑重地收于袖中。

“君今日救拙一命,如有来日,拙定以一命报之!”

“先祖有言,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吾知卿定非池中之物。”

公子神色平静,即未显得不屑,又没露出任何欣然。他仍是以缓慢的,平静得如死水的语调道:

“但我今日助卿,却只是为卿之勇,之信,之义。今日一别,吾即已从这世上死去,所做许多事,便当是为我那年幼夭亡的未婚妻子,积一点阴德吧。”

君宁听得不甚明白,但直觉他言下意是极不好的。

“公子位尊而德容高贵,何以出此弃世之言?拙某不才,但若有可相助之处,愿效为犬马。”

少年公子却未再言语,他放下帘子,对候在一旁的沛公道:

“走吧。”

御妇“啪”地甩了声鞭子,骏马咴律律啼着拉动了马车。

少年公子俊美却如残灰般死寂的侧脸透过竹帘,从君宁面前慢慢经过。

她知道她此时帮不了他,她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法为他做。

但双脚还是忍不住向前挪动。

——多么无力,多么屈辱。

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她发誓,一定要记住现在这种感觉。

这种对现实的屈辱感,让君宁第一次想要得到些什么。

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君不君,臣不臣,母女相残,夫妻反目,庶民比草贱,士贵一朝殒。除非登上高位,否则没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更别说其他人的。

怔怔站了半晌,直到马车走的没了影子,女孩低下头,整了整头发和衣裳。

提着药,君宁先去粮行买了三十斛豆,接着到市集用二十斛豆和路边售衣的小贩换了两件葛衣,两件褐衣,两套鞋袜和两件羔羊裘。

如今的景朝生产力很低,币制混乱,每一个诸侯国,甚至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钱币。庶民之间大多以物易物,如粮食,牲畜,或者丝麻等都可以直接充当货币。金银等基本只有士贵族才持有,一般是一两银换三十斛豆。像君宁方才去医馆买药,动辄数两纹银,对普通庶民来说是天价了。

与农人换了炒熟的黍米,又提上一只鸡,君宁踏着残阳急匆匆地往镇外赶。

出来已经有两三个时辰,无名不晓得醒了没有。她虽然出门前已煮好蛇羹,也在地上留下去向,但将他一人留在荒郊野外还是担心得很。

紧赶慢赶地回到草棚,君宁见棚门半掩着,人却不知去向。蛇羹撒了一地,茅草乱飞,火也燃得只剩一点灰烬。

这间屋子已许久没有人气了。

她感到脑袋“嗡”地一声。

怎么回事?人呢!

无名到哪儿去了?!

丢下衣服吃食,君宁发疯似的冲出门去。

========

三月的天好冷,尤其在山里。寒风吹过山坳,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草木零落,地上还留着残余的积雪。一名少年倒在腐叶中,双眼失神地望向残阳。君宁顺着痕迹,气喘吁吁地爬过大半座山时,看见得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一切的愤怒,担心,彷徨,还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怕见到最坏结果的无助,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发泄口,又同时绞成一股绳。

远远看着少年了无生气的身体,她机械地驱动双脚,但感觉每一步都有千斤重。

“无名,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蹲下身,君宁努力地让声音平静得不至于惊吓到面前的人。“是那群人又追来了吗?还是有流窜到这一带的恶妇?对不起我不应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的。等了这么久,一定很害怕吧?”

少年终于对声音有了一点反应,他转动眼珠,有些滞涩地望向身边的女孩。

忽然,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他猛地打了个寒战。少年慢慢蜷起身,像只被抛弃的狼崽。

“无名,无名别怕,我回来了。”

君宁用自己最温和的声音轻轻说着。她伸出满是冻疮的手,一下一下慢慢抚摸少年脊背。

僵了一瞬,下一刻,无名忽然扑上来,将君宁扑了个倒仰。双膝夹在腰间,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脸上、身上,一边打,一边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君宁愣了下,脸上就结实地遭了两拳,她连忙伸出手,握住少年发疯似的拳头。

“无名,你——”

“混蛋!”

挣脱不开,少年红着眼,像一头走投无路的恶犬。他的嘴角紧紧抿着,仿佛要哭泣般地轻轻颤抖。又挣了挣,还没等君宁说着么,他突然低头朝她肩膀狠狠咬下去。

君宁倒抽一口冷气。“够了!”

一个挺腰,她两腿一剪,反身将少年压在身下。少年双拳还试图反抗,君宁干脆用一只手按住他两手手腕,一只手捏住下颚,将他不断乱挣的脑袋掰过来。

“你到底发什么疯!”

“混蛋女人!畜生!”他像只泥鳅一样在她身下扭动着,君宁需要用尽浑身力气才压制得住他。“你不是走了吗?走了就别再回来!就像我阿母一样,世上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去除武功因素,女人在力气方面天生要比男子有优势,再加上无名生病,只扑腾了几下便被君宁压制得死死的。

少年凶狠地瞪着她,似乎打定主意,只要她一松手,就立刻再给她来上两拳。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半天,君宁发现,一脸要至她于死地的少年,眼泪却开始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混蛋!混蛋!混蛋!”

别过头,仿佛感到羞耻似的闭上眼,少年大声骂着。

“我不是废物啊!该死!我没有武功了,你不是该像块垃圾一样把我丢掉吗?!干嘛还要回来?还看不够我悲惨的样子吗?”

“无名……”

君宁终于松开手。少年立刻用胳膊挡住脸,低低呜咽着。

“……你以为我背弃你了?”

“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少年拿开胳膊,“我没武功,又中了毒,对你根本就是个拖累。你连隐宗都能毫不犹豫的抛弃,何况一个无足轻重的我!”

仿佛被重重打了一拳,君宁脸色有瞬间的僵硬。她深深吸了口气,以手扶额,静默半晌。

“无名,我并没有抛弃隐宗,也没有抛弃你。”放下手,君宁轻轻捋了捋少年的额发,“第一天晚上……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回过了隐宗。这件事,本来想以后再告诉你……毕竟,那一幕,实在太过悲惨……”

无名感到自己被拥入一个小小的胸膛里。

胸膛很单薄,但却温暖。他不知是怎么了,明明该反抗的,却像被点了麻穴似的浑身僵硬,连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

“君既予我以信,我必不负君以义。”女孩在他耳边,誓言般缓慢而庄重地说:“君若要荣华,我便许君金银广厦。君若求权势,我便助君拜将封侯。君若信我一日,我定以同等之信报君。隐宗已亡,君却未亡。于我,隐宗即君,君即隐宗——无名,你可信我?”

无名属于炒鸡没安全感的那种人,而且还会恃宠而骄(笑)真的非常难养……这个故事里没有绝对的男主。包括女主在内都有其性格弱点和力所不能及之事,也会有他们可爱的地方~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不一定是普遍意义上的“正义”,但却会为之赴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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