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心之愿

肃淳夫人被她们两相抢白,气得满脸涨红险些晕倒。辛亏身后的长脸夫人扶住她塞进去颗丸药,这才没当场背过气去。

一直站在一旁不做声的廉玉夫人脸上已没有了笑意,她斜睨着还在念叨着上王子传闻的武峦夫人,硬是把她看得讪讪住了嘴。

“道听途说,不知所谓!”廉玉夫人依旧挺着她的将军肚,却再找不出半分慈眉善目的影子。“二位只是听人谣传并未亲见,何至如此毁伤他人?”说着她又看向愤愤不服气的闾川夫人,“你身为长辈更是一族宗主,竟然当着他国王子的面给吾王难看,你真当自己是头活驴吗!”

闾川夫人老脸一红,犹自争辩:“安陵云初不过是个德行有缺的废太子,王上收留他只为表明吾国强盛,还真将自己以国宾礼待之啊……”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好意思,变为了嘟嘟囔囔:“想到让这么个男人和未嫁孙儿们混在一处,老妇还不想害他们一辈子被人指点呐!”

“你这老物,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肃淳夫人被这么个爱孙心切的老混账气得半死,才刚缓过来的神又险些厥过去。“一码归一码,你看不上上王子是你的事,却不该让此等丑事发生在自己府里,你这是让吾北樊没脸啊!”

话不甚多的长脸夫人也开了口:“若王上因此心生隔阂,你就不担心日后对蔺迟仕途有损?祖母知错不改不敬王上,那蔺家的家教和忠心也真是堪忧!”

这回闾川夫人彻底不吭声了,连武峦夫人都尴尬地挠着头。

廉玉夫人也不接着数落她们,只是摸着自己愈加发福的肚子叹了口气,“空穴必来风,然而传言也不可尽信。今日我粗粗一观上王子面相,此子双目宁而韧,如碧波流水,看似绵柔和缓,却最是刀劈斧砍亦不可破的坚定决绝,并不似国难之时会因恐惧抛家弃国,委身仇敌之人。何况他多年境遇想必诸位也曾听闻,若心志不坚者,可是还会有上王子如今模样?”

寒士封侯,王子落魄是百姓们最喜爱的饭后谈资。诸夫人回忆了一下十多年来被灌了满耳朵的闲话,惊觉如此遭遇,别说男子,就算是搁在最最硬骨头的女人身上恐怕也非死即疯了吧。

谁人能有上王子那般,无怖无怒,如临静渊的眼睛。

“——老妇听闻尧王为灭其志,曾将王子栓于昌城城门前,路过贩夫走卒,无论贵贱皆可享用……”

另一个老夫人白着脸,喃喃道:“老妇还曾听闻北边蛮子甚至逼他与马交/媾取乐……简直野兽行径,耸人听闻!”

“背后议论男子遭遇终究不妥。”廉玉夫人出言制止,“乱世存,大不易。王上既然以国宾待之,那吾等身为臣子,自然当尽同样礼数。”

——何况王上极少做无用功。此次特地将上太子护在羽翼之下,到底是……

廉玉夫人并未将自己的猜测宣之于口,心中却也不由藏了份隐忧。王上并非刚愎自用,但有些人,有些事却也一意孤行不让寸步。比如十年前撕毁卞都之盟,比如如今的力保将军无名。那么对这位上王子,王上又是何种想法?

思绪纷杂却也只有一瞬。比起年轻樊王的未来决断,她更想敲打一下这些老当益壮的“以前”。

“诸位皆曾为樊国立下汗马功劳,乃吾国功臣,却莫要忘了王上虽年青,也是吾等之主。她便是吾北樊的脊梁和尊严。一言一行,皆需审慎。倚老卖老耍小脾气,不过仗着王上仁厚,却是有辱自身德行,诸位切要时时警醒。”

似乎又回到年少时光,诸位夫人耸拉着脑袋,笼着袖,俯首称诺。

老夫人们被教训完各自默默回房不提,另一边安陵云初拿到了替换的衣物,便由君宁护送着回房。

外人见王上亲自护送还道是为表歉意,君宁却自知是因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安陵云初只身而来没有行装,换上的是闾川夫人孙儿的新衣。新衣淡蓝锦缎,像清晨带着薄雾的天空,领襟袖口绣着缠绵的卷云纹,并非卞都男子庄重的上衣下裳,而是更加修身的曲裾深衣。北樊男子深衣腰封很宽,下摆收束,着重凸显男子纤细的腰线和窈窕身段,然而安陵云初换上却毫无旖旎,反倒自有青松翠柏的挺傲。

安陵云初在前引路,按份位来说,天子家的上太子恐怕比诸侯王身份还要贵重些。君宁看着他多年如一日插在发间的双鱼簪,暗自纳闷当年隐宗是怎么把这么位金尊玉贵的上太子拐来给自己做夫君的。

不过任何与隐宗有关的人或事,总会让君宁心中温暖又激荡。偌大的樊国是她的家,但似乎只有埋葬在安陵一隅的隐宗才是她的故土。

安陵云初话不多,君宁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待到停下来时,君宁才发现已经到了客院门口。

“孤会令人加强守卫,上王子请放心歇息。今日之事实乃吾国疏忽,孤代城主向您致歉。”说完君宁深深一礼,安陵云初侧身避开,还了半礼。

“己身不正,世人自轻侮之。樊王不必挂怀。”

“轻侮他人者自侮之,夫人为城之主者,待客不周,便是错了。孤为国之主者,御下不严,便是错了。此事与上王子是何许人无关,只与孤及闾川夫人愿为何许人有关。”

“樊王颇有上古先贤之风。”安陵云初双眼终于落在君宁身上,一潭静渊泛出些许温柔的纹路。“樊王乃大德之人,天下之幸也。余愿樊王国运昌隆。”

说罢男人浅浅一躬,转身便进了自己的客院。君宁一堆话哽在喉咙里偏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差点把自己憋死。

其实到底要说什么连君宁自己也不知。安陵云初就像过去与现在,隐宗与天下的一个交汇点,就像命运奇妙的箴言。君宁并不算是个信命的人,但她从记事起加上两辈子的时间,突然感觉,自己头脑发热了。

她竟然在敬畏命运。

敬畏命运在如此乱世中,在千万分之一的巧合中,竟然让两个平行的命运三次相交。她敬畏因果循环,十几年前少年的援手,成为他如今为樊国所护的始源。

君宁本来的天下博弈,她的满腹算计,竟然成了真心实意。她真心实意希望安陵云初可以远离悲苦,真心实意希望他可以平安喜乐,而不仅仅是她踏平天下路的一颗石子,一块昭显正统的幡旗。

她心底萌生出并非王,并非责任,而是人的**。

如此甜美,如此危险,如此蛮不讲理,措不及防。

她心如擂鼓,惊骇欲绝,同时冷静之至。

君宁负起手,目光落在那一处院落上。终日云遮雾绕的眸子上此刻无一丝水雾。

身旁的黑暗中一声细碎的轻响,刚好归来的荒玉脚步微乱,从脊背窜出一阵凉意。

他的主人一直如同在下一盘名为天下的大棋,尽心竭力却心如止水。可如今,他面前更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深深蛰伏,仔细思量,却又存了志在必得的疯狂。

她锁定了猎物,接下来要做的,只不过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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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有些不对劲。

从陆极回都途中每个人都暗自寻思——自己是不是哪条筋搭错了。

明明王还是一样的王,说话行事别无二致,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有哪里改变了。

是什么呢?

任那些二十出头的朝廷新贵揪光了头毛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倒是送别时,廉玉夫人兀地皱起眉。

“——不太妙。”

“嗯?什么不太妙?”闾川夫人这些天被老友各种嫌弃,连面都不给见,如今找到话题还不赶紧接上来?

“但愿是我看错了。”望着王出城时无意中看向上王子马车的眼神,廉玉夫人整个人都有三九天被浇了冰水的感觉。

太熟悉了,该死的熟悉!廉玉夫人恨不能是自己老眼昏花,也不想勾起心底最黑暗的回忆。

——简直是樊国的劫数!

那个像刀锋一样冷厉强大的卫士,那个像朝阳一样温暖坚忍的游侠,一个一个,一代一代,到底要毁掉,要成就多少个王!

“我要去卞都一趟。”此时廉玉夫人脸上再无半丝笑意。“有些事情,必须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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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驾回都时襄原刚刚入夏。今年樊国风调雨顺,这座北国之城正是一年中最繁盛的时节。

一簇簇浓绿的枝叶探出墙头,阳光肆意地泼洒在整个襄原城里。路人的谈笑声,小贩的吆喝声,孩子的嬉闹声,熙熙攘攘,似乎要让每个进入这座古城的人们都感受到它的快活肆意。

直到看见王驾,那些欢笑着的百姓一齐欢呼起来。他们将身上的玉佩荷包鲜花抛在王的道路上,孩子们被举上母亲的肩头,少年撩起纱帽,粉面含春。然而,当双眼终于能看清王的面容时,他们不约而同恭顺地弯下了脊梁。

那是从王姬时代起,就一步步将北樊拉出泥沼的王,是从少女时代就为樊国呕心沥血的王。百姓们懂得并不多,然而他们知道,从这位王回到她的国开始,他们不必刚刚接到母亲的死讯自己就要再上战场,不必每到冬天,就要将家里体弱的孩子与邻居易子而食。他们不必担忧亡国的阴影降临在头上,不必担忧自己的家人成为他国权贵下奴。

他们曾经的恐惧悲愤在十年里慢慢抹平,而后,王又给了他们更多的希望。

格物院招收平民子弟,晓以道理,授以技艺。他们的同窗中甚至还有奴隶出身的孩子。这些年王不断地用赎买或者交换农具土地的方式从贵族手中换取奴隶。樊国的土地太广大了,只要是勤恳耕作的人,几年之后就能从王室的手中换取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的子子孙孙也不再是曾经主人手中一条任打任杀的狗,因为他们的性命属于王室,属于整个樊国。

刚进襄原安陵云初就听见响彻全城的欢呼,他微微偏头,透过窗纱看见了这份乱世中久违的盛世。这些年他辗转走遍了整个天下最强大的国家,直到今日,他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这才是国应该有的样子。”

他轻轻闭上眼,头倚在窗棂。长长的睫影仿佛落雪般映在他的脸上。

“……这才是国应该有的样子。”

仿佛叹息般的微笑转瞬消融在举国欢闹中,他婉拒了和樊王同乘王驾的荣耀,只是像一个普通随行者般坐在一个不起眼的马车里。

是的,这份荣耀并不属于他。

但是,能让他看到这一份盛世,就已经足够让他从内心微笑了。

大家应该已经初步了解云初的性格设定了……请用两个字概括,答案将由君宁在数章后揭晓~

樊国出情种,这就像是钱币的两面,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对于一个手掌大权的王来说这是十分危险的,更何况如今是大争之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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