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尧离郡王姬府,幽暗的书房里,一名女子站在烛火前看着翻卷的火舌慢慢舔舐着手中的帛信。
身着灰衣的属下屈膝半跪在她身后,一手撑地深深埋首。直到帛书化成轻烟,她的主人才转过身来。
“虞长舒已经死了?”
女人越过自己的属下,一屁/股坐在黄金灌铸的巨大宝座上。她单脚毫无形象地踩着面前从做好就没用过的书案,随手拿起身旁沉重的巨弓。
“回主上,昨日接到卞都线报,大秋宫已破,虞长舒被天子亲手所杀。”
灰衣女子深深低下头,尽量精简地回答自己主人的问询,然而从颤抖的声线里仍能听出她此刻十分紧张。
幸好主人今日心情似乎罕见地不错,没让她立刻步上同僚们莫名惨死的后尘。眼角余光看见座上女子刚硬的唇角稍微翘了翘,灰衣人连忙再次低下头来。
“……虞长舒也死了。少拙,你的仇人又少了一个。”
她的主人似乎在喃喃自语。灰衣人觉得“少拙”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但是她明智地没有细想——想太多的人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上王子……那个叫安陵云初的男人送到了吗?”
“是的主上。”灰衣人连忙回禀:“今日申时马车刚刚到达王姬府,如今正被软禁在东边厢房。”
“带他来见我。”
她的主人命令道,随后站起身。白色丝绸裙摆高高开叉下露出蜜色健美的长腿,黄金脚镯相互碰撞,发出金属悦耳的声音。灰衣女子膝行着慢慢退出房门,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感。
她又看了眼映在窗纸上女子矫健的身影,转身朝东厢房走去。
王姬府占地极广,虽然是临近国界的封地,但南尧与其他诸侯国不同,越是受到重视的王女她们封地战祸越多,所处的位置越危险。因为每一个最终能登上王座的姜氏后裔都是从血海刀山中拼杀出来的。而她所侍奉的主人就是这些如蛊虫般养大的后裔中最强的一只,那是个危险得让她从灵魂感到战栗的女人。
来到东厢房,房中住客似乎还没就寝。灰衣女子吩咐了侍卫几句,不一会屋里的男人就被带了出来。
她扫了那个男人一眼示意他跟着自己走。说实话这还是灰衣武士第一次见到这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上王子,听说他当年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天子之位,也只差一步就能坐上了樊国王后的宝座。
不可否认的,这是个十分俊美的男人,但对于灰衣人来说也仅此而已。不管有多高贵的血脉,多了不起的际遇,他终究差了一步。
她看不起他。
一步,就是成功者和失败者的距离。
再次被故国出卖的上王子沉默地跟在灰衣人身后,走了大概有一柱香的时间才到达王姬府的书房。
除了她们这些死士和亲信,书房是从不允许闲杂人踏入的,更别说向来被主人视为玩物的男人们。这位上王子安陵云初,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踏足这里的男子。
将人送到门口,灰衣女子通报过主人后就恭敬地退下了。安陵云初看了看极具南尧暴发户品位镶金嵌银的大门,抬手推门而入。
府邸的主人站在花枝油灯旁,对着酒鼎一口口灌着酒。见他进来,女人粗鲁地擦了擦唇边流下的酒水,笑得像一只露出利齿的凶兽。
“高贵的上王子,我们又见面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不是吗?”
“二十七王姬。”安陵云初笼着袖,灯光照在他半绾起的长发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昏黄圣洁的光晕。
“其实我也挺佩服王子你的。”南尧二十七王姬姜无极,人称胡满姬的女子走上前,歪着头,像观看一只极其稀有的动物。“被那么多女人干过的肮脏男/妓,怎么还好意思做出这一副圣人般的嘴脸呢?”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圣人。”安陵云初狭长的双目望向面前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女人,浅黑色的眸子里是如同冬日旷野般的寂静。“我也没资格自称圣人。”
“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姜无极嗤笑道,突然反手甩了男人一巴掌。“那你这个贱人怎么还敢肖想少拙的王后之位!”
男人被姜无极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扇倒在地,脸颊迅速苍肿起来,唇角和耳朵都流下一丝血线。他还未从地上爬起,腹部就又挨了一脚。
“然后,你如今又打算再次爬上我母王的床吗?你这个人尽可妻的男妓!”
安陵云初咬着牙,脸色白得可怕。他手扶着梁柱,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起身。
胸口艰难地起伏着,安陵云初倚在梁柱上。面对陷入暴怒的女子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安静地闭上眼,仿佛任何事都无法再惊动他的心。
姜无极急喘了几口气,诡异扭曲的黑色花纹从心口慢慢爬上她的脸,有什么东西似乎在皮肤下蠕动。她脸颊抽搐着,忽然挥手扫落了八宝架上所有的宝器玉瓶,拔出墙上的剑大吼一声当空乱砍。安陵云初仍旧低垂着眼不避不动,似乎根本没看见面前这个发疯的女人。
“你——都是因为你!”
姜无极抖着手持剑对准男人的眉心,双眼大睁着,皮肤下鼓动的花纹几乎要破体而出。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安陵王室继承者的背信弃义!”
安陵云初笑了一下,他几乎怜悯地望着面前的女人。“胡满姬,南尧的王姬。自己做过的事情,是任何借口都没有办法弥补的。你心里很明白。”
这个男人大概是真的想死吧——姜无极抱着疼痛欲裂的头恨恨地想——这个男人,大概是想让自己一刀砍死他吧!
没这么容易。
虽然仍然全身布满不祥的花纹,但仇恨反而让她稍微找回了理智。她靠着着被砍成一堆烂木头的八宝架,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
“来人!”
姜无极高声叫道。一直在不远处等候命令的灰衣女子在门外应诺。
“通知公孙姬给这位上王子收拾行装,即刻出发国都昌城。哦,别忘了派几个伶俐的侍从好生伺候着,这位,很快就会成为我南尧的王后了!”
门外的灰衣女子愣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她站起身,恭敬地退到一旁弯下腰,完全是以一个仆侍对待王后的礼仪。
抬起手,姜无极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她唇角带着笑,可眼中却毫无笑意。
“胡满姬,现在还不算太晚。”出门之前,安陵云初背对着后面的女子启唇道。“到她身边去吧,胡满姬,到她身边去。对你来说,还不算太晚。”
“太晚了。”他听见身后女子冷漠的声音,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疼痛得心碎。“从我出生起,就太晚了。我,可是尧国的王姬。”
她是尧国的王姬,她只能是尧国的王姬。即便再恨这个国家,即便恨这个国家里每一个人,她也无法到那个女子的身边去。
她流着一个王姬的血,她有身为王姬的尊严。
就算是死,她最终,也只能为尧国死去。
背对着她负手站立的男人似乎叹了口气。男人抬起头,朦胧的窗纱上,似乎能见到漆黑天幕中隐约银白的月色。
“即使是尧国,也在天下之中啊。”伸出手,高大的门扉被一点点推开,男人迈过高高的朱红门槛。“你和阿弟,都看不透啊……”
======================================
卞都内乱终于在一个月后渐渐平息。因为有无名率领边塞一军坐镇卞都边境,尧国在内乱期间暂时并没有异动。
就如同无名是樊国名将,身为尧国名将的护国将军姜无极仍然给整个卞都一带造成了不小的压力。每日传信兵穿梭往来于无名下榻的临时将军府,汇报一山之隔的南尧动向。
“……奇怪。”无名幕僚四郎用折扇轻轻击着掌心,浅淡的眉紧蹙着。“就算有吾等坐镇城中,南尧一边也未免太安静了。”
就如同在等待什么一般迟迟没有动作。
“将军,听闻王上在尧国为质时就住在二十七王姬府,甚至传言二人还有师徒之谊,您说会不会是因此……”
“四郎,你未免太天真了。”无名盘腿坐在熊皮坐塌上,面露嘲讽地斜眼看向自己的幕僚。“她是尧国的将军,而王上是樊国的王。就算私交再好,在国事上,二人也不会因私废公。就像即使知道毕昇将军是西北梁柱,在此时动手定会造成西北动荡而姜无极仍然杀了她。只要王上有机会,同样不会留任何情面。”
无名沉着脸,眼睛深处却闪动着复杂的光。“毕竟国家存亡之间,是容不得半点温情和幻想的。”
“将军这么说属下就放心了。”四郎轻吁口气,白皙的面孔五官柔和,但看上去竟比无名还冷漠几分。“比起在战场和权谋上以命换命的较量,参杂了太多私人感情的斗争反而更令人困扰。话说回来,若非尧国有意放水,那此时卞都内乱而尧国不浑水摸鱼反而按兵不动,背后原因究竟会是什么呢?”
“你是我的幕僚,却反而来问我为什么?”无名嫌弃地看了眼笑眯眯望着他的四郎。“胡满姬虽是护国大将,但真正的权柄还是牢牢掌握在尧王手中。此时不动,定也是尧王的主意……”
无名脑中思路越来越清晰,他隐约抓住了什么重点。转头看向仍笑望着他的幕僚,虽然不爽,他也明白为何自己一直离不开对方。
看上去是一个个对无名提出的问题,但顺着他的问题深想下去,无名自己却得出了答案。这要比由四郎直接告诉他反而更容易接受。因为一切的推断,都是由自己,而非他人所下的决定。
真是个聪明得讨人厌的幕僚!
“太后虞长舒当年里通尧国的恶行已经昭告天下,上王子安陵云初的名誉也恢复了,天子依约给了他太子之位。不过属下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
面对心事重重的属下,无名不由翻了个白眼。慧极必伤,他总觉得对方整日疑神疑鬼,念叨此兆不祥的毛病早晚活不长。不过事实证明,对方这个毛病在大多数时候还是有些用处的。
“上王子云初被交给太后虞长舒后便没了音信,而卞都城破后也没见他回来,吾等都默认是被太后秘密杀死了,可若是没有呢?”四郎攥着双拳,眼睛死死盯着无名,目光如剑。“吾等瞒着王上私下将恢复太子之位的上王子交还给了卞都,若上王子没在卞都内乱中死去,那么他,现在又在哪里?”
无名突然站起身,脸色黑得可怕。
“将军,需要卞都正统名号的,可不止我们一方啊!”
天子在下好大一盘棋……大家看明白棋的走向了吗?
感谢樱酱的投雷o(≧v≦)o~~
樱之落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22 21:18:04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4章 尧国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