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即将成为樊国新后的卞都王子从天子域出发,乘坐着代表樊国最高礼节的十六驾王辇,由当世名将无名右将军亲自护卫,一路经过无数郡县城池朝着樊国都襄原缓缓前行。
卞都王子虽并不像诸侯国公子般从小养在深闺,但既然成为樊国王后就自当遵守樊国风俗。除了同为男子的无名和长王子晗,所有沿路城守贵族们都是仅仅在屏风后或王驾外拜谒。据她们后来回忆,这位卞都王子“天家之威甚重,令人不敢轻慢造次”。
在离襄原还有四五日路程之时长王子晗就因“劳累过度,水土不服”等原因一病不起,向将军无名及卞都王子告罪后暂时留在驿站修养。
明明没有几天路程却死活不肯回襄原看病,随行的武士虽然犯嘀咕,但鉴于自家将军最近脾气愈发暴虐,简直像只随时炸掉的爆竹,众人只能将所有嘀咕当成个屁默默放掉。
回都在即,每个武士心中都暗自雀跃着。他们的王就要大婚了,娶的还是卞都王子,不管到底是哪一个,那都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一路上连乡间野道的平民们都自发跪伏在道旁朝着他们未来的王后叩首行礼,就算偶尔有不法之徒甚至他国刺客,也惊恐地发现自己陷入了人民斗争的汪洋大海。
所谓保护新后的数千甲士竟然完全成了摆设。经常是他们刚刚收到有人异动的消息,那贼人就已经被五花大绑或变成死尸地送了过来。
普通毛贼还好,有些一看就是练家子的也被抓住,就连无名也怀疑莫非暗中有高人相助。
民间藏龙卧虎,也说不准存在着一些不出世的绝顶高手。总而言之,迎亲队伍就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中平安抵达了襄原。
当然,所谓“欢乐祥和”也只是对处在权利底层的随侍们来说。可见有时爬得太高也未必都是好事。
“……我说将军,您就别再揪自己的头发了。”
襄原城已经近在眼前,甚至能看见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绵延墙宇。幕僚四郎骑着一匹温顺的枣红老马,半是无奈半是嘲讽地吐槽着自家将军。
“照您这样子,只怕王上还没瞧见新后就已经露馅了。”
“你闭嘴!”
无名放下因紧张无意识动作的手,回头狠狠瞪了四郎一眼。他发誓自己这种没用的样子绝非他堂堂右将军的正常水准。否则遇到屁大点事就进退失据,那他早就在战场上被合歼千万次了。
“横竖躲不过,左右都是一刀。连正主都没急,您急个什么劲!”
四郎意有所指地斜瞥着不远处的王驾,无名瞪着双死鱼眼望过去,不得不同意那位立后骗局的主角的确修得一手绝顶养气功夫。
瞧那架势,仿佛今日立为王后的,理所应当就是他一般。
怀揣着一颗兔子般忐忑的心,前方襄原中门大开,樊王率领文武百官站在细密的飞雪中眺望。发现车队的瞬间,那个女人绽开了笑颜。
——该死!
车队越走越近,无名看见对方无比明亮的眼睛,那是属于一个即将大婚的女子,她的面前等着陪她走完余生的她的心仪之人。无名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和病态的扭曲的快意。可是那刚刚冒头的快意又被如巨浪般拍打过来的汹涌负罪感吞没的一点不剩。
这个混蛋女人,她竟然,她竟然笑得那么开心!
不过是娶个夫郎,真的让你脑子都笑成屎了吗!老子拼死拼活地打了胜仗,都没见你笑成这样啊!
——如此骗了你的我,要用什么,才能补偿伤害你的罪啊。
北风凛冽,无名想他的眼睛一定是被吹红了。不管过了多少年,他眼中的酸涩只能是因为北国见鬼的大风。目光与君宁相对的一刻,他看见曾经倾慕的女子,现在侍奉的大王朝她微微额首,眼底带着微微的感慨还有所有臣子都梦寐以求的属于王的信任和感激。
无名感觉他想吐。
那个被所有亲近之人欺骗了的愚蠢女人,你的眼睛,一定是瞎了吧。就算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过是吾等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你。你这个倒霉的可怜家伙,你所相信的,究竟都是些什么该死的混蛋啊!
无名只与君宁对视一瞬便错开目光,他假意回头规整即将进城的队伍,君宁的双眼也随之落在被拱卫在中间的王驾上。
因为是冬日,王驾车门挡着厚实的皮毡车帘。及直城门王驾才缓缓停下。无名翻身下马,以一个臣子的礼仪恭顺地屈膝半跪,退至护驾侍卫的队伍中。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只有华贵而巨大的十六马王驾。
“——迎卞都王子,樊国新后。”
北樊太祝高声唱和,今日国婚所有行程都是由最尊贵的官员操持,就连给新后唱诺,都由九卿之一的太祝卿完成。
无名跪在那里,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一座雕像。北国的风雪再冷,都冷不过他此时的心情。
这个该死的天子,这个该死的樊国,这个该死的乱世江山。
还有最最该死的,爱上仇人的你和仍然会心痛的自己。
啊——真是看不下去了。
王驾车门拉开,随行的小寺人挑起了车帘。
先是一只绣着银线云纹的玄色翘头鹿皮履,而后,代表樊王正宫身份,血与黑铁色调的绛底玄黑广袖翟衣随着车中男子被扶出而慢慢展现在众人眼前。绛红纱制王后冠帽将鸦羽般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拢在冠中,两条玉带从尺长的墨玉发簪垂下,搭在男子双肩。他并无阴柔之美,却眉目清俊,乃是极有安陵王室特点的,上古君子的好相貌。王后出行的道路被设下了十里红纱帐,然而,唯一能亲眼目睹他容颜的女子却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表情。
——阿拙,究竟是怎样才伤你更深?
【我身上流着叛徒的血液,脑后生着叛徒的逆骨。可我就要让天下人看看,这样的我,起码也能守住一个誓言。】
多少年前,尚且年少的他用自己全部能给出的真心立下了这个誓言。
【从今日起,我再不是倾慕你的男人,而是披荆斩棘的利刃,征讨四方的战马,我的鲜血将铺就你夺取天下的霸业。】
为樊国带来霸业和尊荣的男子低下头,与千万臣民一起重重叩首。
——王啊!
在臣民如雷涛般的恭贺声中,无名感到一双眼睛落到了身上。他想像曾经最为唾弃的懦夫般永远逃避这束视线,可却有什么强迫他抬起头来。
在与她对视的瞬间他看到似乎有什么从她眼中破碎,那个从他尚且年少时就陪伴在身边,仿佛永远浸泡在温水中的女子这一刻仿佛被冰雪从头浇下。她看了无名一眼,又看了从马车中走出的她的新后,然后她的目光透过那个陌生的男子,仿佛望着另一个人般望向遥不可及的虚空。
太祝站在狭窄的红纱帐外,还不知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男人。主持这一场空前绝后的王家大婚必定青史留名,太祝简直亢奋得全身发抖。
“——王后父仪天下,体制尊贵,供奉天地,祗承宗庙。咨尔乾坤,诗首关雎,王化之本,实由内辅。椒房无主,中宫旷位,卞都王子,秉性仁德,生来华贵,可和天下,可辅社稷,群寮所咨,佥曰宜哉。”
她接过新后贴身寺人双手奉给自己的玉牒,那是每一个尊贵王族从出生起就会备下的血统与身份的证明。樊王突兀地转过身,可此时的太祝卿早就看不见了。
太祝启唇,念出了玉牒上的名讳,也将这新后的名讳昭告天下。
“安陵氏九十七代孙,安陵信仪次子,安陵云晟……”太祝顿了一下,她似乎略有困惑地又重复了一遍。“安陵信仪次子,安陵云晟,字岚羲,大景历一千又十三年立为……天……子……”
手中玉牒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太祝卿哆嗦着仿佛不属于自己双手,此时她才能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她的王。她的王站在重臣的最前方,呼啸的北风将她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即使并非王之近臣的她也能感到,在前所未有的尊荣面前,这位即将大婚的,尚且年轻的王者竟是如此孤独。
她话音刚落,外围看热闹的民众尚未反应过来,但与太祝站在一起的官卿们都发出不敢置信的低呼声。薄奚家的少主,未来的国之重卿瘫跪在冰冷的石砖路上,而樊王最为爱重的滕氏堂妹却近乎僭越地上前一步,掺住了那名王者的臂膀。
整个王廷,甚至整个天下都只需要王与一个卞都王子联姻,而以滕织为首的王之近臣却是知道王到底心属何人。
“王!”
乳名鹤秀的女子低声唤道,她的双手死死握着王的小臂,就如同不用尽全力,有什么就要从眼前崩塌一般。仅仅能看见小半侧脸的年轻王者似乎永远失去了片刻之前仿若春光般温暖的微笑,王纤密的睫毛颤了颤,然后闭上了眼睛。
“王!”
无来由的恐慌攥住了滕织的心脏,可拉强弓的双手此时羸弱地微微发抖。她直直看向不远处走出王驾后就静默站着的,穿着王后翟衣的男子,然后又将如同地狱火焰般憎恶的目光投向了王最信任,同时也有最深羁绊的国之名将。
“王……”
“孤在。”
年轻的王族几乎绝望的呼唤中,她的王竟回应了她。那副纤密脆弱如蝶羽的双睫扇了扇,眼睑缝隙中翻涌着冬日大海般莫测的巨浪。滕织一直握着君宁的手颤抖了一下,此时出于生物本能地她想离开她的王。然而她的双脚仍牢牢钉在地上。
“太祝丞,放开孤。”目视前方的女子眼中藏了一块黑铁,那么强硬而冰冷。是的,如同黑铁一般。
滕织放开女子的手,她的王像她期望的那样做了,她并没有崩塌,果然是她从幼年起就追随的主上,她发誓效忠的王。
黑铁一般的王。
终于成了她还有太女姐姐,和千千万万“忠臣”所期望的那样,她们的王被锻成了一块黑铁。
刀砍不入,箭射不入。
呵,呵呵!
这下可都满意了吧!
从王驾走下的男子笼着袖,在君宁抬起脚步同时向她走来。他们的礼仪何等端谨,身份何等尊贵,他们穿着新婚夫妻隆重的礼服凝视着彼此,可双眼却不存在半点情谊。
“看来你并不知晓。”天子将手放在樊王手中的那一刻他轻声开口,不带丝毫讽刺地诉说一个事实。“你也是个可悲的王。”
托着他手指的女子并未反唇相讥,或者说,她连正眼都没有给他。但是啊——年轻的天子心想——她的手可真凉啊。
冬日襄原的雪纷纷落下,十里红帷,满城喜意。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一场好雪,年轻的儿郎嬉笑着,称它为王上大婚美好的装扮。然而朝着华贵的王宫走去的两人却心知肚明,这简直是未来婚姻逼真的预演。
在漫长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十里红帷中,未来的妻主只问了天子一句话。
“你不后悔?”
天子沉默半晌,吐出两个字。
“不悔。”
众臣终于把自己作死了……这下可都满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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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心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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