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王大婚

天子终于体会到与对方相似的,身体不受头脑控制的感觉。比起面前的女人,他应该在很久以前就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件事迟早会发生,从他在心底做下那个决定开始。当日母后告诉兄长已由她之手送给尧王时,他几乎以为那是母后对他最后的怜悯温柔。

可是,当亲耳听到长兄薨逝,他为什么还是伪善地感到胸口痛得喘不过气?身为一个肮脏的刽子手,难道有资格对亲手杀死的至亲感到悲痛吗?

“大君,安陵云初死了。”樊王的声音如同一根紧绷的弦,他明白对方正用全部意志维持着自己的理智,就如同自己一样。“很遗憾,您的选择只剩下一个了。”

多么像啊,他们两个家伙——安陵云晟默默想着——他们的心就像被劈成了两半,但无论何时总是理智的一半站着上风。

但是同样做出牺牲后,重生的樊国和将死的卞都却是对他最好的讽刺。他仍然是那个不被任何人期望的,没用王子啊。

安陵云晟笼着袖,诸侯国男子的繁复礼服他穿着并不习惯,仿佛给成年黑豹带上可爱的花结一般。与兄长五六分相似的面孔看着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他启唇道:“曾有人言,身为家主,便要行家主之事。寡人既然作为安陵家主下了决定,自然会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寡人曾知会右将军无名,若他尚未转告,寡人不介意再说一遍。”

“安陵氏与滕氏和亲后,寡人从此不出后宫,不见外臣,卞都也会作为寡人陪嫁。而你所要做的,其一,继任天子位后,舍弃族氏,恢复‘君’之古姓,其子孙后代也将以‘君’为姓。

其二,在半个月的大婚休沐之后,每月至少两次与寡人同房,直到生下继承安陵氏血统的王嗣。除非安陵氏所出王嗣早夭,身有顽疾,或天生愚笨暴虐,没有为王的资质,那么在你百年之后需立安陵氏之子嗣为王。”

其三,即便你将来一统天下,也不可将卞都子民贩卖为奴,卞都中有才者若愿出仕,希望你依其才华一视同仁,莫要因其出身卞都而轻视之。”

年轻樊王并未怀疑他承诺的可信度,不如说,她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要求。“孤可以就此作出承诺。不过婚后大君将永远不被允许踏出中宫一步,也不具有任何管理孤后宫的权利。即便日后诞下王嗣,孤也会派专人抚养。”

安陵云晟很明白,这是变相的幽禁,而且残酷地剥夺了自己抚养子嗣的权利。可是比其他已经舍弃的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了。亲手把兄长送给仇敌,杀了生母的他来说,樊王能对他有一丝信任和好感才奇怪。

他做到了愚蠢的自己费尽心机也想做到的事。他保护了安陵氏的传承,绵延了安陵家的血脉。依附安陵氏的贵族和百姓能在即将到来的新朝中站住脚跟,作为最后的天子,他无可怨尤。

“一言为定。”天子黑沉的双眼里仿佛熄灭了最后的灯火,当年将整个天上的星星都装在眼中的少年早就在血与火的岁月里消磨殆尽。

“很好。”君宁与天子定下盟约,便转身离开。她不认为自己有继续留在这个男人面前的必要。“来人,服侍大君休息,通知宫正署扫洒中宫。”

多么干脆啊,她果然是一个合格的家主。即便将他恨入骨血,也仍旧不会让愤怒影响到王的义务。

但除了义务以外,他作为夫君能得到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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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樊王大婚如期举行。

即使到了耄老之年,有幸围观过婚仪的百姓们仍呲着漏风的牙与孙辈们津津乐道。那确实称得上从未有过的盛典。

樊王与天子携手登上王宫最高的望山台,站在天下臣民面前宣布他们结为夫妻。令众人感到震惊和诧异的是,天子竟将号令天下的王剑奉与樊王,同时立罪己诏,称自己无德而令战祸频繁民生凋敝,故而在大婚后将天子的所有权柄交予妻主,从此卞都与樊国合二为一,而他将如普通樊国夫郎般安与内宅,相妻教女。

此诏一出天下震动。迎娶天子之后滕氏便可执王剑,挟天子以令诸侯,亦有自称正统的资格。仿佛还嫌震动不够,樊王随之宣布安陵氏及滕氏嫡脉将恢复古姓“君”,历经千年两族归一,而卞都臣民她将一视同仁,皆为樊国百姓。

不少百姓议论纷纷,若王改氏,岂不是背叛祖宗?而对姓氏略有研究者随之解开众人疑惑。上古之人分为“姓”与“氏”,女子从姓男子从氏。同一部族有相同的姓,却因不同的父亲和住地继承了不同的氏。滕氏和安陵氏都是属于君姓部族,但安陵氏成为天下共主后,因为与滕氏先祖等诸侯大多为男子,为便于区分,便宣布子嗣只继承父亲的“氏”。这种习惯便一直保留下来,直到一千年后的如今,众人竟不了解他们曾经来自同一部族,共享过相同的古姓。

既然是恢复旧俗,那问题自然迎刃而解,百姓们皆欢欣鼓舞,他们的王从此再不是一方诸侯,而是真正的有权号令天下的霸主。

婚,通昏,真正的婚仪从黄昏开始。君宁着乌金爵弁,束腰玄色缁衣,绛红缫裳下是翘头云纹履。她端坐于黑色十六驾漆车中,两乘副车紧随其后。因新后和亲而来便免了去夫家迎亲的礼仪,与之相对的樊王将引着载有新后的马车依襄原城玄水主道而行,随后绕城一周,最终回到王宫。虎贲卫士身着玄甲立于道路两旁,百姓皆以香囊玉佩绢花抛于道上。文武百官着玄端礼服,滕织身为赞者执火炬前导。

天子身披紫黑貂裘景衣,百姓的欢呼听在耳中令他有一丝恍惚。虽贵为天子,但似乎从小到大他也从未听过治下的百姓对自己报以如此热烈的敬仰。等他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中宫寝殿前,一切喧嚣都被隔在远远的后宫墙外,他的新婚妻子站在身边向他拱手作揖。十年前与自己偶遇的女子,想不到他们竟还有这等姻缘。

望着每次见面都不甚愉快,恐怕以后也很难相处愉快的女人许久,直到赞者滕织忍不住低声提醒,安陵云晟才将手置于妻子小臂上,随她由西阶升堂。他的大监,如今的中宫管事抬着婚仪的筵席致于寝室西南。而为王驾车的名为毕霜的年轻贵族则抬来鎏金铜盆为他净手,而大监则抬着相同样式的铜盆为王净手。

大监的位置本该由陪嫁偻侍代替,宫正和太祝寮甚至置疑由此人为王上净手身份是否太过低微。毕竟能近身服侍王的都至少是士族以上出身的宫侍。

然而他们认为贴身服侍天子的大监身份会低微吗?真是笑话!即使不想城破时受辱而被其父后亲手断了子孙根,他的大监也曾经是亭国最年幼的王子啊。

当年樊国四王子,君宁的次兄滕毕方和亲到亭国作为亭国太女君,说起来他的大监和樊国还有些姻亲。当然这个连大监本人都不记得的高贵出身自从兄长云初死后,也只有天子一人知道了。

赞者滕织已经在席上设了婚仪传统的俎、敦、笾豆。君宁身着玄色礼服抬手揖请新后入席。二人跽跪对坐,天子在西,君宁在东,对天而祭,而后共牢而食。及到合卺酒时,瓠瓢苦涩的味道顺着唇舌置入喉中,却如同一条火线穿胸而下。直到此时安陵云晟才开始意识到他们不仅拥有夫妻的名分,还即将要行夫妻之实。

由此想来,不知是不是方才喝下的三爵酒的缘故,他头上竟因燥热出了一层薄汗。

见二人饮毕合卺酒,御者毕霜依礼为新后设卧席于西,而大监为君宁设卧席于东。帐幔被大监放下,君宁抬起手,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为新后拉开系在颈间的景衣绑带。

藏在袖中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无意识地攥紧。安陵云晟直挺着脊背,故作镇定地任君宁将解下的景衣置于旁边的矮案上。以赞者滕织为首众人行礼后依次执火烛退下,本来被照得通亮的寝房瞬间变得昏暗,只有不远处两根长烛还兹兹吐着浊泪。

在门阖上的一刻,他看见面前女子的脸色瞬间冷淡下来,在只有他们二人之时,她甚至连欢欣的表象都不愿装了。她赤足下了席,走到被收到远处的食案上拎起酒鼎,就着鼎口近乎粗鲁地灌了好几口酒。酒液顺着纤瘦的脖颈淌下来,浸湿襟领,安陵云晟粗喘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即使未曾多饮也有了醉意。

哐当一声扔了酒鼎,年轻的妻主转过身,她青白的双颊因为饮酒浮起薄薄的红晕,双眼竟染上隐约狂乱的神色。

指甲几乎刺破掌心皮肤,但安陵云晟仍面无表情地坐着,他的自尊心不允许承认自己在此刻产生胆怯的心理。

他似乎又成了许多年前,那个被迫窝在坐席下差点被尿憋疯的倒霉少年。明明衣物尚算端整,在她冷漠却被烈酒勾起夹杂着恨意与不可言说的双眼下,他竟这般无所遁形。

可怕。这是征服者与被征服着,强者与弱者间本能的直觉。他随着她的走近渐渐仰起头,直到她的身体挡住背后的长烛,他感到两根手指捏住了自己的下巴。

“真像。”她如同嫌弃般啐了一声。“真叫人恶心。”

女人影子黑压压地笼罩在他上方,她的脸因光线模糊不清,一双眼睛却仍然危险而明亮。安陵云晟将眉皱成川字,仿佛他面临的不是自己的新婚夜,而是一场生死角逐。他是卞都出身的尊贵天子,他不会像软弱没用的诸侯国男儿一样在女人身下轻易屈服。

他听见他的妻嗤笑了一声,一手拽开他的腰带。

腰带间的丝线因为大力绷断,玉珠噼里啪啦掉了满地,男人似乎被乍然想起的声音惊醒,出于武者本能地挥开对方的手意图反制。可是他近乎挑衅的反抗仿佛激怒了一头暴躁的猛兽,安陵云晟刚转过身小臂就被扭住,随后整个人被强势地压在卧席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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