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姜无极，无名心中还留有几分顾虑。他知道君宁早年在尧国做质女时曾经受对方照拂，究竟要不要取她性命无名还没有想好。

当然，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够活捉或招降。姜无极为人狂傲，想必做不出诈降或降而复叛之事。就才能而言姜无极不失为一员难得的良将。于公，她能帅军压制北方金狼汗王岱钦——毕澜还是太稚嫩了些，经常被对方耍得团团转。于私，姜无极毕竟是降将，身份尴尬，就算与君宁私交再好也越不过他去。无名并不担心姜无极取代自己的地位。

有了这层顾虑，无名对两万残军就稍微温和了些，围而不攻，没有急着赶尽杀绝。那些士兵除了姜无极残存的三千亲卫，剩下的早就意志崩溃，纷纷倒戈，只希望樊国能留自己一条性命。

姜无极此时可谓穷途末路，只有区区三千残部面对无名数十万大军。就连樊国将领都觉得她除了受降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没想到平静了三天，第三天夜里尧国营寨火光冲天，无名从梦中惊醒，眼看着姜无极身背巨弓，手持长剑率领三千甲士直向樊国主阵冲杀而来。

无名连忙点齐兵马领军迎战，那三千残部如同投入大海中的一粒砂砾，荒谬中竟有无法形容的悲壮决绝。

无名被众人团团护在中军，右手抬起。弓箭手齐备，上前一步，拉弓上弦。

“起——放！”

箭流如雨，在晦暗的天幕下只剩划破空气的哀鸣。远方冲锋的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田，一批批倒下去，却又一批批填补了前人的位置继续奔袭。

无名听见一名都尉在旁边喃喃低语，仿佛被眼前狂兽般的人潮惊得心胆俱裂。这仅仅是三千人，若是三万人，三十万，那如今在这片战场上活下来的，究竟是他们，还是南尧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们是怪兽，是疯子！”

“杀了她，快点杀了她！”

低语汇成河流，北樊士兵几乎忘了己方此时早已占据绝对优势，只想趁着对方没冲到自己面前先下手为强。没等无名再次下令，弓箭手早就发起第二波箭雨。姜无极一直冲在最前方，就算身披宝甲身上也插了三四根长箭。然而她仍在冲锋，没有战马，她像最卑贱的步卒一样用自己的双腿奔跑着。无名身下的小黑烦躁地踢踏几步，它被主人情绪所感染，几乎想立刻冲上去与来人大战数场。

然而无名没有动，他是中军主将，在绝对优势下他并无亲身冒险的必要。他比天色更加晦暗的双眼直直盯着姜无极，在还有五百步时姜无极突然取下了肩上巨弓。

“快、快保护主将！”

直到她拉弓上弦周围亲卫才回过神来，两名卫士持盾挡在无名身前，无名被身边人拉扯着，他却没有动。

“嗡——”

利箭破空而来，无名双瞳中映出那一只银色箭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惊叫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慌了神，不断朝他身边涌着，他却仍旧直直矗立，没有移动半分。

“——将军！！！”

伴着惊呼声那铁杆重箭竟穿透卫士盾牌。此刻一切噪音反而褪去了，大家目光怔愣地看着那箭越飞越近，越飞越近，终于铮得一声深深插入无名脚前。

以一箭令万人惊惧的女子在火光中轻笑，她缓缓放下弓偏了偏头。无名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狠狠盯着对方，她射箭的那一刻与十几年前青川峡对岸的灰衣少女重合。碌碌残军怒吼着从她身边冲锋而过，姜无极动动唇，隔着万军光火，他竟然看清了她说的话。

【……你真幸运，无名。】

无名上前一步，还未开口就看见箭矢如乌云铺天盖地而去。姜无极手持巨弓，抬起头，静静站在那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然而下一刻数不清的箭刺中了她的胸膛，四肢，躯干，她像一只箭靶，整个樊军的怒火都在此刻对她倾泻而下。

【少拙。】

姜无极的世界无限变慢，时间在微微停顿后飞快倒转，她的一生如书卷般一览而过。

她是阴郁自卑的磨镜者，十三岁那年竟喜欢上给她伴读的贵族姊姊。姊姊对她蜜语甜言，百般恭维，却在背后冷嘲热讽，满脸鄙夷。

于是，她杀了她。

她是父亲养的蛊，母亲手里一把刀。父母两相厌弃，她为求一条活路不惜行走黑暗，弄脏双手。

于是，他灭了一个宗门。

她呀她，她觉得自己此生就像是一场可悲的闹剧，除了破坏与自厌，她空荡荡的皮囊里装得只剩疯狂。

然而，有这样一个安静而坚定的女子走进她人生的长路。

她对她说——

待到耄老时，愿与卿相见。

姜无极悲凉地笑了笑，跌落尘埃。为了这样一个腐朽的王国，她姜无极，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那么少拙……”姜无极看着仿佛永远黑暗的天幕喃喃低语：“少拙啊……我现在……可以到你身边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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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熹微，旭日将起。三千残兵被樊军尽数绞杀，无一人生还。无名在尸堆中找到姜无极时，她双眼微阖，唇边还带着未尽的笑意。

“……你回到她身边去了吗？”无名站在女人尸体旁面无表情地说道，“真是个蠢货，既然那么想，为什么不早点到她身边去呢？为什么不早点……”

他突然捂住唇，全身僵硬，仿佛在承受着难以名状的痛苦。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来，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带着自嘲与悲凉的笑。

“……原来，是回不去了啊。”

他命士兵为姜无极收尸。按例宁死不降的敌兵都会割下头颅，用首级堆成京观以威慑敌国。无名想了想留她了一个全尸，但也未带回襄原，而是就地掩埋在良阪山。无名为她用石头立了一座碑，上面刻着——少拙挚友，无极之墓。

少拙，无极。

她们之间没有国家，也没有立场，她们之间不再隔着国仇家恨。在姜无极死了的时候，终于能作为一个平凡的友人，将名字列在君宁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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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将军无名大胜传回襄原是在半个月之后，此时钟离襄刚刚被查出有孕，樊王大悦升其为东贵君，整个襄原都为之欢腾。

无名此次大败尧国，杀死尧兵三十余万，俘虏十万，为樊国夺得了包括密溪和离郡在内的三十四座城池。自此所有卞都王畿和亭国旧地全部划入樊国版图，而熊挚、池勇姬二人则真正攻入了尧国本土。

无名此次居功至伟，他虽然还在西境督战，但君宁已经降下诰书，封无名为上将军，赐以君姓，统领全国兵马，并加封北境霸梁城主。而他手下的熊挚升为左将军，池勇姬为裨将，毕霜升任小司马，其余部下各有封赏。无名一系一时风头无两。

朝中当然不乏劝谏大王遏制无名军功，君宁只是问了众臣一句话：“你们可是觉得，孤以后会用不动他？”

这话谁敢接啊，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万万不能直说。大臣们只得偷偷摸摸地给熊挚、池勇姬、毕霜等中坚将领监军去信，千叮万嘱她们一定要看好那只黑皮疯狗，别让他哪天反口咬了大王。

诸位将领联名写了一封回信，甚至没避讳已经成为上将军的无名。信中称他们绝不会以莫须有的“怀疑”给上将军掣肘，但若背叛王上，自然会以逆贼讨之。

大臣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白白做了恶人，心道这群小年轻当真不知好歹，等哪一天上将军权可倾国，封无可封之时，可就容不得你们说个不字了。

在捷报频传之时，君宁当然也收到了姜无极的死讯。听到姜无极死讯，君宁闭上眼沉默良久。

辟光守在旁边，诧异地捂住自己胸口，又不明所以地转头望向君宁。犹豫片刻，他小步蹭到君宁身边，偷偷抱住了她。

“……无极她有个女儿，比阿德还大一岁。”君宁握住辟光的手，轻声道：“辟光，告诉昧良，不管用任何方法，将她找回来。”

辟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拿脑袋蹭了蹭君宁。

“好了好了，痒得很。”君宁推开他的脸刚要说话，听见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王上！”嬉公顾不得通传，直接冲进来跪在地上，大哭道：“王上，太贵君他殡天了。”

这一章和上一章是在一天之内写出来的，第一次因为人物之死差点把自己写哭了……姜无极虽然恨尧国，无比希望到君宁身边去，但她也有身为王族的尊严，她要用死对自己的国家忠诚。然而就像云初说的，她和安陵云晟仍然局限在一国里，其实无论尧国还是卞都，其实都在天下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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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魂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