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宫开门的小寺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半夜串门的两个身影，忽然，他全身一震，似乎也注意到天边的红光。

此时再瞒着别人也无意义。钟离襄斥退了小寺人，令他通知各宫宫侍回到屋内严守房门。小寺人吓得魂飞魄散，钟离襄也懒得管他，直接去了晏风遥所在的夕晖殿。还没到夕晖殿便看见晏风遥带着阿珠急匆匆地赶出来。阿珠手中还拿着一把小木剑，气势汹汹地守在他父君身旁。

见到钟离襄晏风遥险些瘫倒在地，他似乎又回到十多年前流花城之难，达拉罕兵临城下，战火连天。整个王族每日惶惶不可终日，随时等着国破家亡。没想到才短短十年噩梦竟再一次降临他身上，而且更近，似乎就在他身边。

“父君别怕，您还有阿珠！阿珠保护您！”

阿珠挥舞着木剑故作镇定地嚷嚷道，他的木剑也就二指粗细，在他手里却似乎攥着什么神兵利器。

晏风遥被阿珠的嚷声惊得回过神，他虚弱地笑了笑，将阿珠搂到身边。

“君上。”晏风遥抬起头看着钟离襄，眼中泛起一丝奇异的神色。“我们要殉城吗？”

阿珠被他父亲搂着却仍惊得一个哆嗦，他努力抬起头，却看不清父亲的表情。

钟离襄静默了一下，温和地笑了。“你多虑了，王上早有准备，命吾等若事有不谐就带着王嗣们去向淑君求助，那里有一条密道可保大家平安。”

晏风遥一口气松下去，几乎站不住脚。他又摸了摸阿珠的头，平日嫌烦从不愿让父亲摸头的男孩此时像只乖顺的猫咪。他紧紧攥着父亲的袖子，牙齿几乎将嘴唇咬破。

“事不宜迟，我们快出发吧。”

钟离襄与晏风遥互相搀扶着，一手领着一个孩子。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明明之前几乎毫无交情的两个人，大难临头却如同再亲密不过的战友。

晏风遥挽着钟离襄手臂，发现他脸色青白得吓人，额头的冷汗几乎成串地淌下来。他目光落到他衣衫下摆，发现那里竟沾染上点点血迹。

“君上……”

钟离襄严厉地看了晏风遥一眼，随后转过目光，坚定地看向前方。晏风遥心神剧颤，钟离襄明明身居高位，即将临盆，他明明可以不管自己及其他君侍，直接找到晏风冉从密道逃走。他明明入宫不久，还是个刚刚摆脱少年青涩的男子，竟在此时毫不推卸地扛起了整个后宫的重任。

晏风遥啊晏风遥，你这些年，又究竟做了什么？

临近端则殿正好遇到了阿皎带领的松松和若木。松松一脸不高兴，不过嘴里嚼着一块甜糕，若木手中还拿着一袋。似乎一路跑一路喂，倒是顺利把这位祖宗勾搭过来了。阿皎上前请罪，说自己久叩春宫门无人来应，而远处喊杀已起，不得已只好先带着贤君和贵人司空氏前来。

钟离襄心中发堵却无办法，现在回头去通知萧融雪显然是不可能了，而喊杀声已近，他们只能尽快离开王宫。

此时除了君侍和王嗣，若木松松并未带随从，钟离襄带了阿皎，而晏风遥带了竹久和莲宗。莲宗一直未嫁，而竹久入宫不长时间就嫁给了襄原一个守将，后来正好产期与晏风遥相差不到一年，生下孩子后就回宫当了阿珠乳父。莲宗看起来还好，竹久却几乎要吓得昏倒了，眼珠一个劲四处乱转。

几人简单交流几句便敲开端则殿宫门。开门的是阿井，此时他已经担任秋宫主管多年，周身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见众人前来阿井点点头，侧身将门口让开。“君上已经等侯诸位多时，诸位快随奴侍来吧。”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长吁一口气，他们刚要进宫就见头顶嗖嗖飞过几个人影。众人大惊，那不祥的灰色岂不正意味着搅起这番风云的歹人？

他们一行十来个人显然引起了对方注意。不过几个喘息就被那群灰衣人围在当中。

“呵，这可真是抓住了好大一条鱼！”为首的灰衣人桀桀笑道。“姐儿几个这次可立下大功了。”

竹久莲宗见此踏步上前，一出手竟还是练家子。然而灰衣人人多示众，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分出两人将他们逼开压制，而其余几个人便要向当中夫孺们下手。

“——好大狗胆！”随着暴喝如同一股疾风呼啸而来，不通武功的君侍们根本看不清来人动作。只见他兔起鹘落几个动作就将剩下的六七个灰衣人一同压制。

“快走，不要管我！”关键时出手的黑衣男子大吼道，“这几个人我不会让她们活着离开！”

钟离襄一众人认出了黑衣男子正是镇守宫闱的影卫统领席泸，他似乎身上受伤不轻，但仍然勇猛，每次出手都带出一片血影。

毫无战斗力的众人明白就算留下也是给对方添乱，连忙进宫。竹久跟进来将宫门锁死，莲宗却还勉力抵抗着灰衣人。大门和宫墙虽然挡不住高来高去的影卫们，却能够挡住普通兵卒。

现在外面一片混乱，他们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到来的是来救他们，还是来杀他们。

刚走进院子就看见晏风冉一身白色深衣站在殿门前。自从他小产后就极少出来走动，反而整日关在宫殿里进行巫官修行，宫务处理也统统丢给阿井。

如今晏风冉突兀地在黑夜中着了一袭白衣，众人先是一惊，随后见他神色镇定，似乎并没有癫狂之症才稍微放下心来。

晏风冉站在殿前看着狼狈的众人嫌弃地皱了皱眉，随后转身进殿。对他糟糕的脾气大家早有耳闻，此时也不介意，连忙跟了上去。

端则殿乃一宫主殿占地极大，他们跟着前方白衣男子穿梭在宫廊里，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突然钟离襄低叫一声瘫软下来。众人大惊连忙来扶，惊恐地发现一大滩血顺着他两腿间汩汩流出。阿德拉着钟离襄的手臂拼命使力，试图将他扶起，然而一波接一波的剧痛却让对方寸步难行。

“不行……我快要生了……”钟离襄气息奄奄，将近一个时辰的奔波和惊吓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只是个毫无武功的大家公子，能够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全靠毅力。

“从端则殿到王上选定的地方有将近两个时辰的路程。”此时晏风冉走过来看着虚弱不堪的钟离襄冷声说道：“一旦机关开启密道就会开始塌方，你走不过去的。”

“怎么走不过去！带他一起走！”向来默不作声的阿德此时尖叫道：“本王姬命令你，带他一起走！不准把他丢下！”

晏风冉颜色浅淡的眼珠转到那个受惊虎仔般的女孩身上。

“我说带不走，就是带不走。除非你想让大家陪他一起死。”

“走！”钟离襄冷静地开口道：“跟着淑君还有其他叔父们一起走！长王姬，您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阿德拽着钟离襄的袖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钟离襄目光转向阿皎。“还看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带长王姬走？真想一起死在这吗？”

阿德哭得全身抽搐，她干脆趴在钟离襄身上抱着他的肚子。“我是它姐姐，我要保护它！我是樊国长王姬，我要保护你们啊！”

钟离襄气得直接给了她一巴掌，结果牵动胎气发出一声压抑地惨叫。阿德几乎被吓傻了，被众人七手八脚连忙拉开。

晏风冉看看已经越来越近的火光，也不再等他们，一转身往长廊深处走去。

“君上……君上……”众人正在两难之间突然听见后方传来虚弱的呼喊。不一会莲宗踉踉跄跄地奔来，脸上带着惊恐和不敢置信。“君上，是裕礼侯，是裕礼侯领兵打进来了！”

在场的大多是贵族公子，两相联系立刻明白莲宗口中的裕礼侯就是那个东溟仅次于晏王室的大贵族家的年轻宗主，相传她曾经还是晏风遥的未婚妻。晏风遥晃了晃扶住廊柱，接连而来的打击险些让他昏倒，还没等开口就听见远处宫门被砰地砸响，似乎要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冲进来。

此时晏风冉已经快要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晏风遥看了看钟离襄，又看看这一众夫孺，突然做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决定。他把阿珠往莲宗怀里一推，“你带着王子跟随淑君去密室，我和竹久留下来照顾东贵君。”

“父君！”

“君上！”

此时轮到夕晖殿里的人不敢置信，曾经连一条虫都不敢杀死，被当做金丝雀一般养大的王子殿下，在这种危急时刻竟说要留下照顾东贵君？

他们不能，也不想相信这是真的。

“他怀有王嗣即将临盆，也是为了吾等才拖到现在还没走。如今占领攻城的贼人是我的母族……”晏风遥抿着唇一字一句地道：“我身为溟国嫡王子，樊国侍君，绝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钟离襄此时气得几乎吐血。事到如今他早就存了死志，他无福为大王诞下麟儿，就更不会临死还要拉着一个人垫背。

“鸾侍君你说什么蠢话！”钟离襄耳中传来越来越大的宫门撞击声，感觉耳膜都在嗡嗡作响。“本宫命令你，快带上王长子走！”

晏风遥垂眼看了看他，露出一丝虚幻的笑。

“我要是走了你下一刻就一根金簪自尽了吧。以你的刚烈，定是不会让他们用你腹中孩儿要挟王上和重臣的。我说的没错吧。”

钟离襄动动唇，他的确有此打算。他与其他君侍不同，本身就是樊国九贵姓之一，他生的孩子保不准会被用来做什么文章，甚至拱上王位都有可能。

晏风遥走到钟离襄身前，面对着隆隆作响的宫门。“放心吧，我会拼尽全力护你们周全，就算真的护不了，我也定会让你们死个干干净净。”

钟离襄闭上眼，此时他心中已知自己再也劝不动晏风遥。于是抬头对惶急不已的众人道：“快去追淑君吧，别轻举妄动，千万等着王上回来。”

众人看看已经完全见不到影子的晏风冉，只得抱起阿珠和阿德追了上去。

阿珠满脸是泪，咬着牙，脸色已然狰狞。“父君您等着，儿臣总有一天要把他们都杀光！”

“傻孩子……”晏风遥心中默然低语。“那也是你的外祖家啊……”

若木和阿井领着松松，阿皎和莲宗抱着两位王嗣，七个人急匆匆地奔跑在宫廊里。刚一转过拐角就看见靠在廊柱上的晏风冉。他颜色浅淡的眼珠往后面看了看，发现再没有来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复杂的嗤笑。

“……真是个蠢货啊。”

……这么多年以后，晏风遥终于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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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报君恩